蜑家船的龙骨碾碎水面月影时,胡宇轩嗅到了浓烈的腐烂甜香。这种香气如同浸泡在蜂蜜中的死鱼,粘稠地附着在每一缕带着水腥气的夜风里。船头悬挂的“江汉义军”符灯忽明忽暗,映照着前方水域诡谲的景象——无数溺毙的尸体如同被无形丝线操纵的傀儡,直挺挺地立在齐腰深的污水中。它们肿胀发黑的脸孔朝着同一个方向,嘴唇被水泡得外翻,凝固成一个统一的、无声呐喊的口型。
“骨塔迎君……”撑船的汉子张破浪哑着嗓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船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脸上的刀疤在符灯幽光下扭动,如同一条活的蜈蚣,“画皮仙知道你们破了巫血藤棺,这是拿云梦泽万千水鬼给你们‘接风洗尘’!”
话音未落,一声撕裂布帛的锐响骤然穿透死寂。前方一座由森白骨骸和裹尸布堆叠而成的塔状祭坛顶端,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立起。她穿着汉阳府闺阁千金常见的杏子红罗裙,裙裾被夜风吹拂,飘然若仙。然而那张脸孔,却如同融化的蜡油,五官在惨白的月光下缓缓向下流淌、变形。
“阿桑——”那非男非女的叠音刺入耳膜,带着湿漉漉的回响,“还我眼睛来!”
阿桑独目中血丝迸裂,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它新生的【千面水镜】妖瞳不受控地旋转,瞳孔深处瞬间掠过成百上千张溺亡者的面孔——老人褶皱堆叠的绝望,妇人临死前护住腹部的扭曲,孩童空洞茫然的稚嫩……每一张脸都在无声尖叫。它猛地捂住右眼,利爪刺入皮毛,试图镇压那几乎要撑爆颅骨的怨念洪流。剧烈的排斥反应让它嘴角溢出黑血,身体筛糠般颤抖。
“张大哥,破鄀剑的确切位置?”胡宇轩强迫自己从画皮仙那张流淌的面孔上移开视线,盘龙王钺在掌心嗡鸣,刃口赤壁火纹明灭不定,滚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那是刚刚在神农架觉醒的【焚城劫焰】之力,此刻却被此地滔天的水怨死死压制,沉闷地燃烧。
“郢都西水门!”张破浪语速快如连珠,“沉城时,楚王就是抱着那把剑从西水门跳下去的!可……可那里是画皮仙的寝宫!”他眼中闪过刻骨的恐惧,“三年了……折在那里的兄弟姐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全被她扒了皮,做成人皮灯笼挂在水门下!”
云蕙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扶住船帮,裸露的手臂上,一片片深绿色的苔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神农架激发的【百草巫脉】在此地阴湿水怨的滋养下疯狂反噬,肌肤木纹化的区域传来撕裂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正贪婪地吮吸着污浊的水煞。“木生水……胡宇轩,我的灵枢在失控……替我把这个……插进心口泥丸穴!”她颤抖着从腰间革囊掏出一枚三寸长、通体乌黑的木刺,那是神农架地脉深处凝结的阴沉木针,极阴极寒,用以强行锁住失控的草木生机。
胡宇轩心头一凛。他认得此物,这是以命换命的狠厉手段!他尚未接过木针,脚下的蜑家船猛地一阵剧震!浑浊的水面下,无数惨白肿胀的手臂破水而出,如同疯狂滋生的水草,死死箍住船身向下拖拽!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污水瞬间涌入船舱。
“来了!”张破浪狂吼,手中船篙化作一道乌光,狠狠捅向水下。篙尖刺入一只浮肿的手臂,却没有鲜血,只有粘稠腥臭的黑泥喷溅而出。
胡宇轩再不犹豫,盘龙王钺脱手飞出,青金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炽烈的弧线,刃上火纹轰然暴涨!“焚城!”他厉喝。赤红的火焰并非凡火,而是裹挟着赤壁古战场滔天怨念与兵戈煞气的阴炎,轰然斩向那座白骨祭坛!空气被灼烧得扭曲变形,凄厉的鬼啸声瞬间拔高。
火焰巨刃斩落!
白骨塔剧烈摇晃,粗大的腿骨、碎裂的颅骨在烈焰中噼啪爆裂、焦黑。塔顶的“画皮仙”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那声音像是无数指甲划过琉璃。她身上杏子红罗裙的边缘瞬间化为飞灰,露出底下层层叠叠、新旧不一的人皮!
“一群……只会在水上漂的蛆虫!”画皮仙流淌的五官扭曲成一个怨毒的笑容。她伸出同样在不断融化的手指,朝着水面密密麻麻的尸群轻轻一点。
哗啦——哗啦——
死寂被彻底打破。成千上万具直立的溺尸,头颅猛地扭转一百八十度,黑洞洞的眼眶齐刷刷对准了蜑家船!它们腐烂的口腔开合,发出无声的呐喊。下一刻,这些尸体如同接到指令的士兵,迈着僵硬而迅疾的步伐,踏着浑浊的水波,如同迁徙的尸潮,轰然朝着小船涌来!每一步踏下,水花飞溅,裹挟着淤泥与碎裂的骨渣,腥臭扑鼻。
“稳住船!”张破浪目眦欲裂,船篙舞成一团乌光,每一次挥扫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被击中的溺尸如同朽木般碎裂,但更多的踩着同伴的残骸继续扑来。船舷两侧,无数浮肿腐烂的手臂已经攀附上来,尖锐漆黑的指甲抠抓着船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几个浑身湿透、穿着破烂白莲教服饰的义军汉子怒吼着挥刀乱砍,刀锋斩断手臂,腥臭粘稠的黑泥溅满全身。
“阿桑!”胡宇轩召回王钺,格开一只抓向他面门的鬼爪。那鬼爪上的指甲瞬间变得乌黑锋利,刮过斧柄,竟带起一溜火星!“找到西水门方向!”
阿桑独眼血红,强行压制着脑海中被【千面水镜】涌入的万张哭嚎面孔。它猛地甩头,喉间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咆,利爪在船舷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一指西北方一处水面——那里看似与其他水域无异,但水面之下,隐约可见一片巨大、倾斜的阴影轮廓,如同沉没巨兽的脊背。
“噗!”一声轻响。一只泡得发白肿大、布满尸斑的手掌,悄无声息地从云蕙身后的船舷外探出,快如鬼魅,五指如钩,直插她后心!速度之快,连胡宇轩的怒吼都慢了半拍!
千钧一发!
嗡——
阿桑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它甚至没有回头,右臂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然反甩!那只刚刚因吞噬伪烛龙妖核而蜕变、覆盖着细密新鳞、覆盖着细密新鳞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精准无比地迎上了那只偷袭的尸爪!
不是格挡,是吞噬!
阿桑的利爪在与尸爪接触的刹那,掌心鳞片猛地张开,露出一个旋转的、布满细碎利齿的漆黑漩涡!一股强大诡异的吸力爆发!
“滋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插入牛油,那只惨白的尸爪瞬间被漩涡吞噬、绞碎!没有骨头碎裂声,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筋骨被瞬间碾磨成糜的粘腻声响。一缕浓得化不开、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怨煞黑气,被强行从断裂的手臂中抽出,如同活蛇般扭动着,被阿桑掌心漩涡吸入!
“呃啊——!”阿桑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暴戾的嘶吼,身体巨震。吞噬水煞怨气的瞬间,它的右眼瞳孔深处,属于画皮仙那张流淌的面孔猛地清晰、放大,占据了几乎整个瞳孔!剧烈排斥反应带来的剧痛让它眼前发黑,鳞片下的肌肉疯狂抽搐,几乎站立不稳。
然而,这吞噬并非徒劳。就在阿桑受创、妖气剧烈波动的刹那,胡宇轩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极其隐晦的气息波动轨迹!那缕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借着上万溺尸的怨气遮掩,正从白骨祭坛的方向,沿着水面下无数尸骸构成的“桥梁”,悄无声息地急速蔓延而来!目标——直指因妖瞳反噬而门户大开的阿桑!
“后面!”胡宇轩瞳孔紧缩,王钺上的赤壁火纹猛然一亮,灼热的气流逼开周围的尸臭。他想都不想,反手一斧带着焚城劫焰的炽烈,狠狠斩向阿桑身后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水面!
炽烈的斧风撕裂水面,所过之处,浑浊的湖水被高温瞬间煮沸、蒸发,留下一道白茫茫的蒸汽甬道!
“嗤——!”
一声尖锐刺耳、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声音响起!
翻滚的白雾中,一道扭曲的、半透明的影子被王钺的锋芒逼得仓促显形!那影子像是由无数张挣扎的人脸压缩而成,边缘不断波动流淌,速度快逾鬼魅!焚城劫焰的煞气灼烧着它,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皮毛焦糊的气味,但它并未被完全斩灭,只是发出一声饱毒的尖啸,猛地缩回浓雾深处,气息瞬间消散在万尸的怨气汪洋中。
“是画皮仙的‘蜕影’!”张破浪挥篙击碎一具爬上船头的腐尸,嘶声喊道,“剥皮抽魂的邪法!能寄生在任何水尸身上,防不胜防!小心身边任何人!”
他话音未落,站在云蕙左侧的一个江汉义军汉子突然身体剧震,双眼瞬间翻白,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他原本粗犷的脸上,皮肤诡异的蠕动起来,五官如同融化的蜡像向下流淌,一个属于女子的、怨毒扭曲的笑容,正迅速取代他原有的面孔!“画……”他喉咙里挤出扭曲的音节,手臂猛地抬起,五指指甲瞬间暴涨、乌黑,带着腥风抓向近在咫尺的云蕙脖颈!
太快了!距离太近!
云蕙正全力压制自身暴走的百草巫脉,手臂上苔藓蔓延,反应慢了半瞬!
“噗!”
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
一只枯瘦、满是淤泥和伤痕的手臂,横在了云蕙颈前。张破浪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身前!那只画皮仙操控的、乌黑如钩的指甲,深深刺入了他的小臂,直至没柄!
“呃!”张破浪闷哼一声,额头冷汗瞬间涌出,牙关紧咬。被刺穿的手臂肌肉剧烈痉挛,却没有一滴鲜血流出,只有粘墨的黑伤口疯狂涌入,整条手臂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败僵硬!
“张大哥!”云蕙惊骇失声。
“快……走!”张破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那张刀疤纵横的脸因剧痛和煞气侵蚀而扭曲变形,眼中却爆发出决绝的凶光。他完好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死死扣住那被附身义军的喉咙!
“孽障!滚出来!”他怒吼着,全身肌肉贲张,竟是要强行将寄生其体内的画皮仙蜕影连同这义军兄弟的魂魄一并撕碎!
被附身的义军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咯咯声,身体疯狂扭动挣扎,指甲更深地剜进张破浪的手臂。它脸上的女子笑容越发怨毒,嘴唇开合:“一起……沉下去吧……”
更多的溺尸趁此机会攀爬上船,船舱里的水已经漫过脚踝,船体倾斜,随时可能倾覆!胡宇轩挥斧斩断几具尸骸,却被更多的缠住。阿桑强行压制妖瞳反噬,爪子撕裂靠近尸,但动作明显迟滞。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湖水,漫过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云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翠芒。她没有去管张破浪和那被附身的义军,反而猛地张开双臂,将她那颗几乎被木纹覆盖过半的心脏——建木灵枢所在——彻底暴露在云梦泽浓烈的水怨煞气之中!
“百草——燃犀!”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个古老而艰涩的音节。
嗡!
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色涟漪,以她为中心轰然扩散!涟漪扫过的水面,疯狂滋生的水藻、浮萍瞬间枯萎碳化!攀附在船舷上密密麻麻的惨白手臂,如同被烈阳暴晒,迅速干瘪、焦黑、化为飞灰!整片水域仿佛被投入了无形的炽热熔炉!
这是神农尝百草、以身为炉点燃的药灵圣火!至阳至烈,专克阴邪!
那道正在侵蚀张破浪手臂、操控义军身体的画皮仙蜕影,如同被滚油泼洒,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由怨念煞气凝聚的半透明躯体剧烈扭曲、冒出滚滚黑烟,被强行从附身的义军和张破浪身上逼了出来!
蜕影如同被灼伤的毒蛇,仓皇逃窜,亟欲重新遁入污浊的湖水!
“就是现在!”胡宇轩厉喝,蓄势已久的盘龙王钺轰然斩出!目标并非那逃窜的蜕影,而是——西北方那片水面下沉寂的巨大阴影——郢都西水门!
斧刃上赤壁火纹燃烧到极致,焚城劫焰的力量被催谷到顶点!一道赤红如血、缠绕着无数阴兵战魂虚影的火焰巨斧,撕裂空气,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尖啸,狠狠劈斩在浑浊的水面之上!
轰隆隆——!!!
仿佛天崩地烈!巨大的爆炸在水下发生!灼热的气浪将周围水面瞬间排空、蒸干!浑浊的湖水被炸上数十丈高空,化作一场腥臭的泥雨!水底那片巨大的阴影被这开天辟地般的力量狠狠撼动!
淤泥翻滚,水浪滔天!一座巨大的、由倒塌的巨型条石垒砌、布满厚厚淤泥和水藻苔藓的城门轮廓,在爆炸的中心处,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缓缓地、痛苦地从水底抬升起来!
巨大的城门早已腐朽不堪,只剩下半扇斜斜地歪倒在污泥里。城门上方,一块断裂的巨大石匾在浑浊的水流冲刷下若隐若现,隐约可见半个古老的虫鸟篆字:
“西”。
郢都西水门!
沉没了两千年的楚都遗迹,在焚城劫焰的狂暴力量下,被硬生生炸出了水面一角!
就在这城门遗迹显露的刹那——
嗡!
一道古老、厚重、带着无尽沉沦哀伤气息的青铜光华,从城门深处那堆积如山的淤泥尸骸中冲天而起!光华所过之处,污浊的湖水自动分开,浓烈的怨煞之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哀鸣纷纷退散!
那光华的核心,是一柄斜插在巨大城门石缝中的青铜古剑!剑身布满铜绿和水蚀的痕迹,却无法掩盖其本身的厚重与锋锐。剑格处,一只狰狞的青铜睚眦兽首,正吞吐着那驱邪斥煞的清光!
楚王镇国剑——破鄀!
神剑出世的气息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方圆百丈翻腾的怨煞!
“啊——”白骨祭坛顶端的画皮仙本体,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她身上披挂的那些新旧人皮瞬间焦黑卷曲,那张流淌的面孔更是如同被泼了浓酸,剧烈地扭曲、溃烂、剥落!仿佛那青铜剑光对她有着天然的、致命的克制!
她脚下的白骨祭坛也随之剧烈摇晃,构成塔身的无数骸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密的裂纹迅速蔓延!
机会!
“阿桑!”胡宇轩暴喝,不顾一切地朝着西水门遗迹的方向冲去。脚下是齐膝深的污水和仍在蠕动的残肢断臂。
阿桑独目中凶光暴涨!破鄀剑的清光似乎也暂时压制了它妖瞳中万面哀嚎的反噬。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身体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踏着漂浮的尸骸,后发先至,朝着那柄插在城门石缝中的青铜古剑猛扑过去!新生的覆盖着鳞片的右爪,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狠狠抓向剑柄!
就在它的爪子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青铜剑柄的瞬间——
轰!!!
整个云梦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
刚刚显露的西水门遗迹周围,水面骤然形成一个直径超过百丈的、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恐怖的吸力爆发,如同幽冥张开了巨口!浊浪排空,连天空的月光都被扯碎吞噬!
漩涡中心,那座象征着画皮仙力量的白骨祭坛,轰然解体!无数骸骨被漩涡吞噬。
而漩涡的最深处,一个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正伴随着更加古老、更加绝望的怨念,缓缓抬升!
浑浊的水流被庞大的实体排开,首先露出水面的,是一角巨大的、覆盖着厚厚淤泥和水生藤壶的城墙。不同于西水门残骸的零散,这城墙高耸、厚重,连绵不绝,上面甚至还能看到巨大的、用于防御的城垛轮廓!
城墙之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地狱丰收的果实——是数之不尽的溺尸!
它们的形态比外围那些更加恐怖。有的穿着残破的甲胄,是沉没的楚国士兵;有的裹着朽烂的丝帛,是随城而葬的贵族;更多的则是粗布麻衣的平民。它们被水流侵蚀、被鱼虾啃咬,残破不堪,却无一例外地被某种力量禁锢在这古老的城墙之上,如同献给深渊的永恒祭品!
一座沉没了两千多年的古城轮廓,在巨大的漩涡中心,在万千溺尸的簇拥下,正缓缓浮出水面!
整座沉没的楚国郢都!
这才是真正的“水怨龙冢”。
第二章 骨塔迎君(续)
整座沉没的楚国郢都,这座被两千载水怨浸泡的鬼城,裹挟着灭顶的绝望,从巨大的漩涡中心猛然拱起!浑浊的浪涛如同崩塌的山峦,排空倒卷,瞬间将胡宇轩和阿桑渺小的身影吞没。冰冷腥臭的污水夹杂着破碎的骨渣和腐肉,狂暴地灌入口鼻,窒息感伴着刺骨的冰寒瞬间攫住了胡宇轩的心脏。盘龙王钺在手,赤壁火纹在万顷水压之下宛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焚城劫焰的力量被压缩到极限,只能勉强在身周蒸腾起一圈微弱扭曲的热浪,暂时逼开近身的黑水和浮尸。
“阿桑!”他在浑浊的涡流中嘶吼,声音被水流撕扯得破碎不堪。眼前只有翻滚的泥沙和无数随波逐流的惨白肢体。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却无比坚定的青铜光华,如同刺破永夜的利剑,在翻滚的浊浪深处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是破鄀剑!
胡宇轩精神一振,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微光的方向奋力划动。他艰难地蹬开一具缠抱住他大腿的溺尸骸骨,借助王钺劈开水流的微弱推力,终于冲破了漩涡边缘最凶猛的水墙。
哗啦!
他破水而出,大口喘息,腥臭的空气涌入肺腑。眼前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巨大的漩涡依旧在脚下疯狂旋转,发出低沉如巨兽咆哮的轰鸣,拉扯着周遭的一切坠入幽冥。漩涡中心,赫然是那座浮出水面的郢都古城!
它如同一个从深渊病床上挣扎坐起的腐烂巨人。青黑色的巨大城墙,高达十数丈,在浑浊的水面上连绵起伏,宛如一道横卧的龙脊。城墙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青黑色淤泥,无数巨大的藤壶、水苔和蠕动的不知名水虫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上,像是巨人溃烂的脓疮。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城墙本身并非沉寂的死物——数以万计的溺尸被某种可怕的、胶状的黑色物质死死地“砌”在了墙体之中!
这些尸体早已残破不堪,形态各异。有穿着腐朽青铜甲的楚军士兵,空洞的眼眶凝视着永恒的黑暗;有裹着烂絮般丝帛的贵族,肿胀发黑的手指无力地垂着;更多的是粗布麻衣的平民,男女老少,扭曲痛苦的面容定格在溺毙的刹那。他们层层叠叠,如同地狱丰收季最可怖的果实,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城墙的每一寸表面,随着水波的荡漾和漩涡的吸力,微微地起伏、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扑将下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臭和水腥气混合成实质般的瘴疠,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
而就在这片恐怖的“活城墙”前方不远处,阿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一座微微高出水面的倾斜城垛废墟上!刚才漩涡爆发前的最后一刻,它终究还是凭着惊人的爆发力,在被旋涡完全吞噬前,硬顶着万钧水压,扑到了西水门遗迹的最高点!
此刻,它的右爪——那只覆盖着细密诡异新鳞、刚刚吞噬过水煞的利爪——正死死地扣在那柄斜插在巨大城门石缝中的青铜古剑剑柄之上!
破鄀剑沉寂着,古老的青铜剑身布满墨绿色的铜锈和岁月冲刷的凹痕,唯有剑格那只睚眦兽首,依旧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清光,如同在污浊风暴中坚守的孤灯。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厚重、带着无尽沉沦与不甘的意志,正顺着阿桑的爪子,狂暴地冲击着它的血肉和妖魂!
“呃——吼——!”阿桑发出痛苦的咆哮,全身肌肉绷紧如铁,覆盖着新生鳞片的右臂剧烈颤抖,鳞片缝隙间竟渗出了暗红色的血珠!千面水镜妖瞳中,刚刚被剑光暂时压制的万张哀嚎面孔再次剧烈翻腾,与破鄀剑那沉沦不屈的煌煌王气疯狂对冲!它感到自己的爪子像是要被那冰冷的青铜生生冻结、碾碎,一股源自上古血脉的排斥之力,正疯狂撕扯着它属于妖魔的根基!吞噬伪烛龙妖核得来的新生力量,在这柄镇国神兵面前,竟显得如此躁动不安,摇摇欲坠。
“阿桑!坚持住!拔剑!”胡宇轩踩着漂浮的尸骸和建筑碎块,奋力朝着阿桑所在的废墟冲去。盘龙王钺挥动,赤壁火纹艰难地燃烧,将几只从侧面扑来的、被城墙束缚却仍奋力挥舞手臂的溺尸斩成两段。
“嗤嗤嗤——!”
刺耳的音爆撕裂空气!数道惨白的水箭,由至纯的阴煞怨气凝聚,如同淬毒的骨矛,毫无征兆地从水下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正在全力对抗破鄀剑反噬的阿桑后心!速度快得只在浑浊的水面上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白线。
画皮仙的攻击!她绝不会容忍神剑落入敌手!
胡宇轩瞳孔缩成针尖,那一瞬间,他离阿桑还有数丈之遥!王钺来不及回援!
千钧一发!
“嗷——!”阿桑甚至来不及回头,发出一声狂怒到极致的咆哮。它扣住剑柄的右爪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猛地将身体向侧面一拧!同时,那覆盖着新鳞的左臂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反甩向后,手臂上的鳞片瞬间张开,掌心那个能吞噬怨煞的漩涡再次出现!
噗!噗噗!
两支水煞骨矛被漩涡的吸力偏转了少许,贴着阿桑肋下的鳞片擦过,带起两道焦黑的伤痕,鳞片碎裂!但第三支骨矛,却如同附骨之疽,精准地避开了漩涡的牵引,狠狠钉入了阿桑那条刚刚因妖核蜕变、还略显稚嫩的左前腿根部!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
“呜——!”阿桑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整个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狠狠一扑!扣住剑柄的右爪几乎脱手!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它的神经,左腿根部血肉模糊,暗红色的妖血混合着诡异的黑色煞气,汩汩涌出!它依靠着右爪死死抠住的城墙废墟才没有倒下,但身体已经无法维持平衡,剧烈的排斥反应和腿部的重创让它濒临崩溃!
“混账!”胡宇轩目眦欲裂,焚城劫焰的力量在极致的愤怒下轰然爆发!盘龙王钺化作一团燃烧的流星,带着鬼哭神嚎的凄厉尖啸,狠狠斩向水箭射来的方向!
轰!
水面炸开一个巨大的凹陷,灼热的气浪将附近漂浮的尸骸瞬间碳化!一道扭曲的、半透明的影子在爆炸边缘一闪而没,发出怨毒的尖啸,正是画皮仙的蜕影!
“胡兄弟!阿桑!”焦急的呼喊从后方传来。
胡宇轩猛然回头。只见他们那艘早已残破不堪的蜑家船,竟顽强地没有被巨大的漩吞噬,此刻正被一层薄薄的、带着木质纹理的翠绿色光晕包裹着,在狂暴的水流和浮尸冲击中起伏挣扎。船头,云蕙半跪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蜿蜒的鲜血,显然维持这护船光晕对她来说已是极限透支。她的双手板,裸露出的手臂皮肤已经大半化为深褐开裂的木质纹理,指尖甚至有细嫩的根须生出,贪婪而痛苦地汲取着船上沾染的污浊水煞和众人逸散的生命气息。张破浪躺在她身边,他整条被蜕影刺伤的右臂已经彻底化为死灰色的石头,那灰败的死寂之气正沿着肩膀缓慢而坚定地向躯干蔓延!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粗粝的破风箱声,眼神开始涣散,但左手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船篙,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锚点。几个幸存的江汉义军汉子围在他们身边,拼死挥刀抵挡着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攀爬上船的浮尸,人人带伤,血染衣襟。
绝望如同这云梦泽的浊水,冰冷刺骨,漫溢过每个人的咽喉。
必须破局!破鄀剑是唯一的希望!
胡宇轩的目光死死锁住痛苦挣扎的阿桑和那柄沉寂的古剑。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
“阿桑!”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穿透鬼哭尸嚎,“别抗拒!把你看到的…那些面孔…灌进去!灌给那把剑!”
痛苦咆哮的阿桑,独眼猛地看向胡宇轩,血红的瞳仁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颤!
胡宇轩这是在让它主动引爆妖瞳最恐怖的反噬——将千面水镜所吞噬的、属于这云梦泽万千溺水者的无尽怨念与绝望,强行灌输给破鄀剑!这无异于在滚烫的油锅里倾倒冰水,要么引爆一切毁灭自身,要么…或许能唤醒这把沉寂王剑更深层的、被沉城怨气掩盖的杀戮锋芒!
这是赌命!用阿桑的命,用所有人的命做赌注!
阿桑的独眼中,疯狂与理智激烈搏杀。剧痛撕扯着神经,破鄀剑冰冷的排斥感如同钢针扎入脑髓。然而,胡宇轩那双燃着焚城劫焰的眼睛里,燃烧着的不仅是疯狂,更是一种在绝境中豁出一切的信任!
“吼——!!!”
阿桑发出了震碎云霄的咆哮!那咆哮声中,所有的痛苦、不甘戾尽数转化为玉石俱焚的决绝!它不再试图压制右眼妖瞳中沸腾的怨念洪流!千面水镜的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随即如同碎裂的琉璃般轰然炸开!不是物理的破碎,而是那禁锢其内的、被强行吞噬的万张溺亡者的面孔——老人褶皱堆叠的绝望,妇人临死前护住腹部的扭曲,孩童空洞茫然的稚嫩…所有无声的尖叫、所有溺毙时的冰冷窒息感、所有对生者的刻骨怨毒…在这一刻,化作一股滔天的、粘稠如实质的黑色洪流,顺着阿桑紧扣剑柄的右爪,如同决堤的冥河,疯狂地、毫无保留地贯注入那冰冷的青铜剑身!
嗡——!!!
破鄀剑发出一声前所未闻的、如同濒死巨兽般的恐怖嗡鸣!
剑身上的墨绿色铜锈瞬间被这股极致的怨煞洪流冲开、剥落!青铜剑体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金属悲鸣!剑格处的睚眦兽首双目骤然亮起猩红如血的光芒,仿佛被彻底激怒!缠绕剑身的、原本带着煌煌正气的清光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怨毒黑气污染、同化、扭曲!一股比先前厚重十倍、疯狂百倍、混杂着沉沦王气与滔天亡魂怨毒的恐怖剑压,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轰隆隆!!!
无形的冲击波以破鄀剑为核心,呈环状猛烈炸开!刚刚从漩涡中浮起的巨大城墙墙体表面,那些被“砌”在其中的万千溺尸,如同被投入烈火中的蜡像,瞬间扭曲、融化、化为飞灰!禁锢它们的黑色胶质物质寸寸崩解!
阿桑首当其冲!它紧扣剑柄的右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声,坚韧的新鳞片片碎裂,爪骨被狂暴的反冲力震得几乎变形!它口中喷出的不再是黑血,而是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暗红血块!整个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巨大的力量狠狠向后抛飞出去,重重砸在数十丈外浑浊的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生死不知!
恐怖的剑压冲击波并未停止,如同灭世的潮汐,狠狠撞向古城中心的白骨祭坛原址漩涡深处!
“不——!!!”
一声到扭曲、充满无尽惊恐与怨毒的尖啸,猛地从漩涡深处爆发!那声音不再是叠音,尖锐得能刺穿金石!整座浮出水面的腐朽郢都城墙剧烈摇晃,水面如同沸腾!
漩涡中心旋转的污浊水流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骤然排开!
一座巨大的、由无数漆黑骸骨和凝固的、如同沥青般粘稠的污血垒砌而成的王座,缓缓从水底升起!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她已经不再是白骨塔顶那个穿着杏子红罗裙的“少女”。此刻的她,身披着一件极其宽大、由无数张新旧不一、缝合痕迹狰狞的人皮拼凑而成的“衮服”!衮服上,用凝固的暗红色血块描绘着扭曲的、象征水神权柄的诡异符文。衮服之下,她的身体不再流淌,却呈现出一种更加可怖的状态——皮肤如同陈年的羊皮纸,满是褶皱和龟裂的纹路,颜色灰败毫无生气。无数张微小、痛苦扭曲的人脸,如同活蛆般在她裸露的脖颈、手臂皮肤下蠕动、起伏、挣扎!仿佛她的整个躯体,就是由无数被剥皮抽魂者的怨念缝合而成!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脸。那张脸勉强维持着楚国贵族女性的轮廓,但五官却像是刚刚被粗暴地“贴”上去的。眼睛是两枚浑浊的、布满血丝的鱼目,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疯狂转动。鼻子歪斜,嘴唇猩红如血,裂开一个怨毒到极点的笑容,露出细密如鲨鱼般的利齿。她的头顶没有头发,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根蠕动的、散发着黑气的……水草?更像是溺毙者怨念凝结的黑色触手!
画皮仙本体!被破鄀剑被怨念污染的可怕异变逼得现出了真身!
她坐在污血骸骨王座之上,那双鱼目死死盯着远处斜插在城门废墟上、此刻正散发着不祥猩红与幽暗黑光的破鄀剑,扭曲的面容因暴怒而彻底扭曲变形:
“亵渎!你这孽畜竟敢亵渎王器!毁了它!给我毁了那把剑!”
随着她的尖啸,整座浮城剧烈震动!王座下方的漩涡疯狂旋转,一股更加粘稠、更加阴冷的黑色水流,裹挟着无数骸骨碎片,如同一条污秽的冥河,轰然卷向那柄异变的破鄀剑!同时,那些从城墙上解脱出来、尚未被剑压彻底摧毁的溺尸残骸,如同受到无形的召唤,再次摇摇晃晃地站起,空洞的眼眶齐刷刷转向阿桑落水的方向,口中发出无声的嘶嚎,踏着污浊的水波,疯狂涌去!
“保护阿桑!”胡宇轩狂吼,盘龙王钺上的赤壁火纹前所未有的炽烈燃烧!他将焚城劫焰的力量催谷到极致,不再保留!斧刃挥动间,不再仅仅是火焰,一道道身披残破赤红军装、面容模糊却燃烧着滔天战意与不甘的古代赤壁战魂虚影,随着斧风呼啸而出!他们发出震天的喊杀,挥舞着虚幻的戈矛,狠狠撞向涌来的尸群!
轰!轰!轰!
战魂虚影与尸骸碰撞、湮灭!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强烈的能量冲击,将大片大片的浮尸炸成齑粉!水面被搅得天翻地覆!胡宇轩如同燃烧的火炬,在尸潮中艰难地朝着阿桑落水的方向突进,每一步都踏碎无数骨骸!然而,画皮仙本体操控的那条污秽冥河,速度更快!
眼看那裹挟着万钧污秽之力的冥河黑水就要将异变的破鄀剑和阿桑所在的水域彻底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后方传来,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屈的韧劲。
是张破浪!
他躺在船头,灰败的死气已经蔓延到胸口,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血沫从嘴角涌出。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远方那柄散发着不祥之光的破鄀剑上,又扫过正拼死抵挡尸潮的胡宇轩,最后落在身边脸色惨白、手臂木化加剧的云蕙脸上。
“云…云丫头…”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老张…撑不住了…别浪费…我的这点…力气…”
他完好的左手猛地抬起,那根跟随他半生、饱经风霜的乌黑船篙,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精准地插进了自己被石化的右臂肩窝!
噗嗤!
石屑飞溅!
他竟然硬生生将自己那条被死气侵蚀、已经石化的右臂,从肩头齐根撬断!腥臭的黑血瞬间从断口喷涌而出!
“张大哥!”云蕙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张破浪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豆大的冷汗混杂着血水滚落,但他眼中却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骇人精光!他用尽残存的全部生命力和意志,猛地握住那根沾染了自己断臂黑血的船篙,将其高高举起,指向破鄀剑的方向!
“兄弟们…老张…来…来了!”他用尽胸腔里最后的气息,发出炸雷般的咆哮!
“江汉——不屈!”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弱却极其纯粹、带着江汉汉子世代与水搏命、绝不低头的狂野意志,混合着张破浪最后燃烧的生命精血,顺着那根乌黑的船篙轰然爆发!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带着浓烈水腥气和血色的乌光,如同逆流而上的不屈鱼龙,瞬间跨越空间,精准无比地射入那柄斜插在废墟上、正被阿桑怨念和画皮仙污秽之力猛烈冲击的破鄀剑柄末端!
这道光,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最后一点冷水!
嗡嗡嗡——!!!
破鄀剑的震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极限!剑柄末端,那道凝聚了张破浪毕生意志和江汉不屈精神的血色乌光,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剑身内积蓄到顶点的、混乱狂暴的力量!
这道光,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最后一点冷水,更像是点燃沉寂火山核心的星火!
嗡——锵锵锵——!!!
破鄀剑的震动不再是单纯的悲鸣,而是转化成了撕裂苍穹的金属咆哮!剑身之上,猩红怨煞与幽暗污秽被这道凝聚着江汉精魂、不屈意志的血色光华猛烈冲击、搅拌!剑格处那怒睁的睚眦兽首,猩红的双目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暴戾金光!这金光如同破晓的利刃,瞬间刺穿了纠缠剑身的浓重黑暗!
一股源于上古、蛰伏于沉沦深渊之下、属于煌煌王朝杀伐之器的真正锋芒,在极致的混乱与精粹牺牲的意志催化下,如同沉睡的巨龙,终于被强行唤醒!剑身不再是污秽的载体,反而变成了一个狂暴的能量熔炉,疯狂地吞噬、炼化着周遭的一切怨煞与水煞!
“吼——!!!!”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威严、更加狂暴的兽吼自剑柄处炸响!那睚眦兽首竟似活了过来!它猛地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一股恐怖的吸力骤然成形!目标直指画皮仙操控的那条污秽冥河!
“滋啦——!!!”
如同滚烫铁块浸入冰水,那由至纯阴煞怨气凝聚、裹挟着万千骸骨的污秽水流,在接触到睚眦兽首吞噬之力的瞬间,竟发出刺耳的哀鸣!浓稠的黑色水流被强行剥离、抽扯,化作一道道扭曲的黑色气流,不受控制地被那兽首巨口疯狂吸入!水流中的骸骨碎片更是在靠近的刹那便纷纷化为齑粉,其中的怨念精华也被一并吞噬!
“呃啊——!!!”王座之上,画皮仙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嚎!她拼凑而成的衮服剧烈鼓荡,皮肤下蠕动的人脸痛苦嘶嚎,鱼目般的双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剧痛!破鄀剑的异变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这股被强行唤醒、带着无尽戾气的吞噬锋芒,竟在反过来掠夺她赖以生存的千年水怨根基!
“不可能!区区凡血意志…怎敢…怎配撼动王器!”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双手猛地向前一推!整座骸骨王座轰然震动,下方巨大的漩涡转速陡然提升十倍!更多的污秽黑水、更多的溺尸骸骨被强行抽出,化作更粗壮的冥河洪流,试图以绝对的力量压垮那贪婪的兽首吞噬!
然而,破鄀剑的异变已成!睚眦兽首的贪婪吞噬不仅未被遏制,反而因这更庞大的“养料”而愈发狂暴!剑身周围的空间都为之扭曲,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光芒与黑暗交织的恐怖漩涡!涌入的冥河黑水如同泥牛入海,被剑内那混乱而强大的力量漩涡疯狂炼化、撕碎、吞噬!猩红与金光在剑体上交缠、搏杀、融合,最终凝聚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流淌着熔岩与雷霆的、暗沉却又刺目的赤金色!
这赤金色的光芒,不再是单纯的焚城劫焰,亦非纯粹的破鄀剑气,更掺杂着阿桑强行灌入的怨煞、画皮仙的污秽本源、以及张破浪燃尽生命点燃的不屈意志!它是一种在绝境深渊中,由无数毁灭要素碰撞、牺牲浇筑而出的——混沌杀伐之锋!
就在这时,被抛飞重伤、沉入浑浊水中的阿桑,挣扎着从水下冒头。它左前腿断裂处血肉模糊,妖血浸染大片水域,气息极度萎靡。但它那只独眼,却死死盯着那柄正在疯狂吞噬、光芒变幻的破鄀剑,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痛苦与一丝绝望的明悟。
‘控制…不住…’阿桑的妖魂在哀鸣。来自妖魔本源对新力量的贪婪渴望,与破鄀剑那狂野排斥的杀伐之气剧烈冲突,几乎要将它残存的意识撕裂。它本能地想要靠近,想要再次掌控那吞噬一切的力量,但每一次意念触及,都如同将爪子伸入滚烫的熔岩,带来灵魂灼烧般的剧痛。它意识到,这把被强行唤醒的神兵,其核心的“破”与“杀”之真意,与它作为妖魔“吞噬”与“掠夺”的本性,存在着根本性的排斥。它无法真正掌握这把剑,强行触碰,只会被其反噬焚毁!
“阿桑!”胡宇轩奋力斩杀着扑向阿桑的尸骸,看到了水中挣扎的伙伴,更看到了阿桑眼中那无法掌控的痛苦和绝望。一股强烈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破鄀剑那狂暴的、呼唤毁灭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敲击在他的灵魂深处!盘龙王钺在他手中发出共鸣般的嗡鸣,赤壁战魂的虚影咆哮着融入斧身烈焰。
就是现在!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照亮了胡宇轩所有的感知!他不再犹豫,不再思考代价!体内焚城劫焰的力量被他毫无保留地彻底点燃!他整个人瞬间化作一道燃烧的流星,舍弃了所有防御,将速度提升到极限,目标只有一个——那把正在混沌漩涡中蜕变咆哮的破鄀剑!
“把力量…给我!”他嘶吼着,声音被烈焰和狂风撕碎。
噗嗤!噗嗤!
数支惨白的水煞骨矛趁机贯穿了他的左肩和小腹!剧痛传来,鲜血瞬间被高温蒸发成血雾,但他冲势不减反增!眼中只有那柄赤金色的古剑!
画皮仙也发现了他的意图,发出更加怨毒的尖啸,操纵着几具强大的溺尸将领骸骨,挥舞着腐朽的青铜戈矛,从水面下猛然窜出,组成一道骨墙拦截!
“滚开!!!”
胡宇轩双目赤红,盘龙王钺带着他全部的力量和意志,裹挟着焚城劫焰与赤壁战魂的悲鸣,狠狠向前劈出!不再是单纯的火焰斩击,而是一道凝聚了“破障”、“焚灭”、“不屈”三重意念的赤红光流!
轰隆——!
拦截的溺尸将领骸骨连同它们腐朽的兵刃,在这决死一击下轰然爆碎成漫天骨粉!胡宇轩的身影穿透骨尘与血雾,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狠狠撞入了破鄀剑形成的恐怖能量漩涡边缘!
“呃啊——!”仅仅是被漩涡的边缘触及,狂暴的能量乱流就如同亿万钢针穿透他的血肉,撕裂他的经脉!焚城劫焰形成的护体热浪瞬间被湮灭,皮肤焦黑绽裂,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赤金色剑光中蕴含的混乱意志——沉沦的怨毒、水灵的阴寒、嗜杀的戾气、不屈的刚烈——如同无数疯狂的恶鬼,尖叫着冲入他的识海,要将他的精神撕成碎片!
剧痛!超越肉体的灵魂撕裂之痛!混杂着无数溺亡者临死的绝望哀嚎,混杂着画皮仙千年积攒的扭曲怨念,混杂着破鄀剑本身被玷污又被强行唤醒的暴戾!胡宇轩的意识瞬间被拖入一片血海尸山、鬼哭神嚎的炼狱!
他看到郢都在滔天洪水中崩塌,无数百姓在浊浪中挣扎沉没,绝望的面孔塞满视野;他看到白骨塔下堆积如山的剥皮尸骸,扭曲的怨灵伸出腐烂的手爪;他看到破鄀剑在血与火中沉浮,剑身上倒映着楚王绝望的眼神,以及睚眦兽首永不满足的贪婪咆哮;他更看到张破浪断臂时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看到他船篙指向破城方向的身影!
“守土…御民…杀!”
混乱的洪流中,一个无比古老、带着金石杀伐之气的意念碎片,如同惊雷般在他濒临破碎的识海中炸响!这意念来自破鄀剑最本源的核心,是它被铸造之初,融入其中的、属于楚国开疆拓土、守护一方水土的“王权守护”之责!它被沉城的怨气、千年的污秽掩盖,被阿桑的怨煞和画皮仙的邪力扭曲,但从未真正消失!
张破浪那声“江汉不屈”的咆哮,那投射而来的意志光华,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短暂地激起了这沉睡王责的涟漪!而此刻,胡宇轩以身犯险、承受万般痛苦也要握住剑柄的决绝姿态,他那源自盘龙王钺的、同样属于守护与破坏交融的焚城劫焰之力,以及他灵魂深处那份目睹家园沦丧惨状后同样沸腾的“守土御民杀邪祟”的执念——这些要素,与破鄀剑最深层的核心意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致命的共鸣!
“啊——!!!”胡宇轩仰天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不是屈服于痛苦,而是在这灵魂炼狱中,在无数毁灭意志的冲击下,他死死抓住了那丝属于“守护”与“破邪”的共鸣!他不再试图驱逐那些混乱的意念,而是以自己的意志为核心,如同锻打精铁的巨锤,强行将这些狂暴的力量——阿桑的怨煞、画皮仙的污秽、沉城的水怨、不屈的精魂——统统纳入自身理解的“守护与破灭”的框架之中!
“邪祟当诛!怨念当斩!沉沦当破!以此剑…守我人间!”
吼声如雷,带着灵魂燃烧的决绝!他的右手,被狂暴能量撕扯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手,终于穿透了最后的能量乱流,死死地、牢牢地握住了那滚烫如同烙铁的破鄀剑柄!
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天地间狂暴的能量乱流骤然一滞!
破鄀剑上交织变幻的赤金色光芒猛然内敛、坍缩,最终凝聚成一种纯粹至极、仿佛能斩断时光与空间的暗金色!剑格处的睚眦兽首不再狰狞咆哮,而是化作一道栩栩如生的暗金兽纹,烙印在剑柄末端,冰冷的兽瞳中只剩下纯粹的、洞穿虚妄的杀戮意志!剑身之上,所有的铜锈、污秽尽数剥落,露出下方铭刻着古老楚国云雷纹和饕餮纹的、泛着幽冷青光的青铜本质!一股沉重、苍凉、斩断一切阻碍的煌煌剑气,如同沉睡的古神苏醒,自剑身轰然爆发,直冲九霄!
不再是混乱的吞噬,不再是排斥的锋芒,而是掌控!是意志的延伸!
胡宇轩的身躯剧烈颤抖,破鄀剑那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体内焚城劫焰的循环,蛮横地灌注进他每一条经脉、每一个窍穴!这股力量过于霸道,带着冰冷的金属感和斩断万物的锋锐,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撑爆!他的半边身体瞬间覆盖上一层暗青色的、仿佛金属又似鳞甲的诡异纹路,右眼瞳孔深处,一点暗金色的兽芒一闪而逝,带着睚眦的凶戾!这是力量反噬的征兆,是肉身无法完全承载神兵的代价!
然而,他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剑柄传来的不再是排斥与混乱,而是一种冰冷沉重、却仿佛血脉相连般的奇异联系。那柄沉寂两千年的古剑,第一次,真正地向一个活着的生命敞开了它的核心!尽管这力量狂暴反噬,但它承认了握住它的人!承认了那以牺牲为引、以守护为核、在毁灭洪流中抓住共鸣的意志!
“破——鄀——!”
胡宇轩的声音变了,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古老的回响,又充满了他自身的嘶哑与痛苦。他双手紧握剑柄,无视半边身体的妖异变化和撕裂般的剧痛,将体内狂暴冲突的力量——残存的焚城烈焰与新生的破鄀剑气——强行拧成一股,对着漩涡中心、骸骨王座之上惊骇欲绝的画皮仙本体,倾尽全力,一剑劈下!
没有华丽的剑光,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道纯粹、凝练、仿佛能切割阴阳界限的暗金色细线!
那道细线无视了空间距离,在劈出的瞬间,便已出现在画皮仙的眼前!
“不——!!!”画皮仙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尖啸!她身下的污血骸骨王座轰然炸裂,无数人皮碎片从衮服上剥落飞散,试图阻挡!皮肤下蠕动的人脸发出最后的哀嚎!
嗤——
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划开腐朽的布帛。
暗金细线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所有的防御,穿透了那张刚刚贴上去的五官,穿透了那颗由扭曲魂魄和阴煞怨气凝聚的核心!
画皮仙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尖啸、所有的怨毒,骤然定格。她鱼目般的眼睛瞪大到极致,充满了凝固的惊骇和不解。下一刻,她的身体,连同那身可怖的人皮衮服,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从被细线切割的地方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作漫天飞扬的、灰黑色的尘埃!
轰隆隆隆——!!!
失去了核心操控,巨大的漩涡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疯狂旋转的水流迅速失去力量约束,开始无序地塌陷、溃散!整座刚刚浮出水面、由万千溺尸和怨念构筑的郢都鬼城,如同失去了支撑的烂泥,发出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巨大的城墙寸寸瓦解,墙体内尚未被摧毁的溺尸骸骨纷纷坠落,整座古城如同被无形巨手按下,缓缓沉入汹涌浑浊的波涛之中!
狂乱的水流冲击着残存的废墟,浊浪排空。胡宇轩站在一块倾斜的巨大城砖上,浑身浴血,半边身体覆盖着妖异的暗青纹路,右眼深处金芒闪烁不定。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全身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手中,那柄暗金流转、青光明灭的破鄀古剑,却稳稳地指向正在沉没的鬼城废墟,剑尖嗡鸣,散发出斩灭邪祟后的冰冷余威。
水面上,幸存的蜑家船在一阵剧烈颠簸后终于稳住。云蕙跪在船头,抱着张破浪失去生机的躯体,泪流满面,手臂的木化蔓延到了肩头,气息微弱。几个伤痕累累的义军汉子望着崩塌沉没的鬼城和废墟上那个持剑的浴血身影,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震撼。
阿桑在浑浊的水中挣扎着,看着胡宇轩手中的剑,独眼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痛苦、疲惫、一丝解脱,还有深藏的、无法言喻的失落。它知道,那把剑,那力量的核心,已不再属于它。
浊浪翻滚,渐渐吞噬了最后一块刻着楚篆的城砖。漩涡平息,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浑浊的凹陷。
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落在胡宇轩染血的脸颊和手中那柄仿佛吞吐着晨曦与杀机的古老神剑之上。
骨塔沉,怨城没,破鄀锋芒,终迎其主。但这沉重的代价与那剑柄传来的冰冷反噬,预示着掌控的开始,亦是另一场磨难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