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林家的小厨房，林雅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母亲灵巧地揉着面团。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小腹微微隆起，厂里给她减少了工作量，但婆婆陈母仍不满意，三天两头催她彻底休假。
\"妈，您怀我的时候，也这么难受吗？\"林雅揉了揉酸胀的后腰，问道。
林母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面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我那会儿哪有你这么娇气？临产前一天还在车间干活呢。\"
\"那时候...您想没想过不做工了，专心在家？\"林雅小心翼翼地问。
\"瞎说什么！\"林母瞪大眼睛，\"不做工吃什么？你爸那点工资够养活一大家子？\"她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坐到女儿身边，\"再说了，那时候讲究'妇女能顶半边天'，谁要是在家闲着，脊梁骨都能被人戳断。\"
林雅低头摆弄围裙边角：\"可现在婆婆整天说，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时代不一样了。\"林母叹了口气，\"陈家家境好，志远又争气，自然想让你在家当少奶奶。可你...\"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女儿隆起的腹部，\"从小就要强，留学回来又当了领导，哪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这句话戳中了林雅心中最深的矛盾。她起身走到五斗橱前，手指轻轻抚过上面摆放的几张照片——她在德国留学时的毕业照、在Eth做报告时的留影、与外国专家的合影...每一张都记录着她为之奋斗的事业轨迹。
\"妈，我有时候想，要是没出国，没当这个副厂长，现在会不会轻松些？\"林雅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林母放下擀面杖，粗糙的手掌抚上女儿的脸颊：\"傻丫头，哪有那么多'要是'。你走的路是你自己选的，也是时代推着你走的。\"她顿了顿，\"就像我，年轻时响应号召进厂当工人，后来又赶上文革下放...我们这代人，哪有什么选择？\"
林雅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妈，您当年下放农村，是怎么...怎么坚持下来的？\"
厨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炉子上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嗡鸣。林母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越回了那个艰难的年代。
\"有什么坚持不坚持的？\"她最终轻声说，\"时代把你推到哪儿，你就得在哪儿生根。你爸常说，人得像竹子，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她拍了拍女儿的手，\"你现在觉得难，是因为你在抗争，不想随波逐流。这是好事。\"
林雅眼眶发热。母亲的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她心中某个紧锁的抽屉。是啊，她一直在抗争——与婆婆的传统观念抗争，与社会的性别偏见抗争，甚至与自己的身体变化抗争...却忘了有时候，接受现实也是一种力量。
\"铃铃铃——\"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母女间的温情时刻。
林母接起电话，脸色渐渐变得凝重：\"好，好，我们马上过去。\"
\"怎么了？\"林雅心头一紧。
\"你婆婆摔了一跤，送厂医院了。\"
当林雅和母亲赶到医院时，陈母已经躺在观察室的病床上，左脚打着石膏，志远和父亲正守在床边。
\"妈！您没事吧？\"林雅快步上前，却被志远拦住。
\"小心点，你现在是两个人了。\"他低声提醒，眼中满是担忧。
陈母看到林雅，挣扎着要坐起来：\"你怎么来了？医院细菌多，对孩子不好！\"
\"我没事，您别担心。\"林雅在床边坐下，\"怎么摔的？\"
\"还不是为了给你们买老母鸡炖汤！\"陈父没好气地说，\"市场台阶上滑了一跤。\"
林雅内疚地低下头。婆婆虽然观念守旧，但确实一心为他们着想。
\"医生说骨头裂了，得养三个月。\"志远轻声解释，\"爸和我商量着，是不是请个保姆...\"
\"请什么保姆！\"陈母突然提高音量，\"花那冤枉钱！\"她眼睛一转，看向林雅，\"小雅啊，妈跟你商量个事...\"
林雅立刻明白了婆婆的意图——想让她请假在家，既养胎又照顾婆婆。她下意识地看向志远，后者尴尬地别过脸，显然已经预料到这个局面。
\"妈，\"林雅深吸一口气，\"我白天还要上班...\"
\"上什么班！\"陈母激动起来，\"我这腿是为了谁摔的？你现在怀着孩子，整天在厂里吸棉絮、受劳累，万一有个闪失...\"
\"妈！\"志远打断她，\"小雅已经很注意了，郑书记也特别照顾...\"
\"照顾？谁照顾我孙子？\"陈母的眼泪说来就来，\"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连个鸡汤都炖不了...\"
林母见状，连忙打圆场：\"亲家母别急，我这几天没事，可以过来帮忙。\"
\"那怎么行！\"陈母抹着眼泪，\"你们家老林腿脚也不好...\"
病房里的气氛越来越僵。最终，林雅妥协了：\"这样吧，我上午去厂里处理紧要工作，下午回来照顾妈。郑书记应该能理解。\"
陈母虽然不太满意，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等老人们都休息后，志远送林雅到医院门口。
\"对不起，\"他内疚地说，\"妈太固执了。\"
林雅摇摇头，望着医院门口光秃秃的梧桐树：\"不全是妈的错。这个时代...对怀孕的女人本来就不友好。\"
确实如此。在70年代末的中国，虽然官方倡导\"男女平等\"，但千百年来\"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依然根深蒂固。一个怀孕的职业女性，既要承受工作的压力，又要面对家庭的期待，往往陷入两难境地。
第二天，林雅向郑书记汇报了新的工作安排。老书记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小林啊，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技改项目正到关键阶段...\"
\"我会把重要工作安排在上午，\"林雅保证，\"下午可以在家看文件、写方案。\"
\"也只能这样了。\"郑书记沉吟片刻，\"对了，部里来通知，明年三月有个去日本考察的机会，本来想派你去...\"
林雅的心猛地一沉。日本纺织机械一直处于世界领先水平，这个机会对她专业发展至关重要。但现在...
\"谢谢书记，但我可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郑书记了然地点点头：\"我让老周去吧。你安心养胎，以后还有机会。\"
走出办公室，林雅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这个小生命带给她的不仅是生理上的变化，更是职业生涯的重大转折。
她突然想起留学时的一位德国女教授——五十多岁，未婚未育，全身心投入科研。当时她还暗自佩服对方的独立与坚定，如今想来，在中国社会，这样的选择几乎不可能。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走钢丝。每天上午，林雅争分夺秒地处理工作，常常连水都顾不上喝；下午则要买菜做饭、照顾婆婆，晚上还要整理资料。志远虽然尽力分担家务，但作为技术科长，他的工作也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