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依旧烛火通明,纵使依然有那些许阴暗的角落照射不到,却并不妨碍众人看清大殿中的变化。
纵横交错的经纬棋纹依旧充斥着大殿,整个大殿依旧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而众人就如同棋盘上的棋子,零星散落着,看上去更像是一局残棋。
较之以往,棋盘正中那条竖线上,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列人形排列整齐,看样子像是一队列队行进的行人。
可看着裴栀忽然难看的脸色,纤细修长的手更是握上了早已跳出刀匣的长刀,如临大敌般戒备着什么。
任飘零同样脸色诧异,曝的狠厉和果决超出了他的预期,看来他对子初势在必得,或者他觊觎的是子初的位置,是子初的位置赋予他的权力。
是的,除了任飘零,除了裴栀,场中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排成一列的行人,包括一直侍立在子初身侧的子非鱼。
那一列看似行进的人形,竟然长着一张相同的脸,那张脸众人并不陌生,反而很熟悉,正是刚刚被许阳一剑斩灭的曝,却足足有十二人之多。
许阳很快发现了不对劲,那排成一列的哪里是曝,只不过是一道道曝经过时留下的残影,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残影一直迟迟不曾消散。
黑伞更是忽然出现在高台石椅的上方洒落着重重的黑雾,石椅上端坐的依旧是子初,人族的皇者。
子初生硬地转动着脖颈,发出瘆人的咔咔作响的声音,眼中的紫色光芒愈发惨淡,金光仿佛努力要穿透层层阻碍钻出来。
“放弃抵抗,能回归神的怀抱,是你的荣幸,而我也将赐予你解脱。”
曝的声音从子初的口中发出,一旁的子非鱼顿时感觉惊悚万分,身形一闪便离开了高台,站在许阳身侧,再次望向子初的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大殿外的风骤然变得愈加猛烈,狂风卷积着细雨冲入大殿,却仿佛也畏惧那高台上的存在一般,转瞬便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的水渍,证明它确实来过。
几乎同时,那一列整齐排列的残影仿佛终于失去了力量的支撑,化作一蓬蓬轻烟缓缓消散。
“不……我已经错过一次,我不想再错一次了。”
子初的声音艰难地响起,仿佛在和曝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眼眸中的紫色光芒忽然大盛,却转瞬便被逐渐耀眼的金色光芒一点点吞噬。
“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难道你不想彻底解脱吗?敞开灵魂献祭给我,你便无需再日日承受这无尽枯守的煎熬。”
“休……休想!”子初的声音愈发的孱弱,却依旧有着狠厉的意味,依旧在苦苦支撑着。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们这个弱小的族群的想法,为什么非要逆天而行呢?借用你们人族的一句话,螳臂当车,你不觉得可笑吗?”
“逆天而行?你也配自诩为天?”子初的声音虽然弱小得甚至开始颤抖,却依旧带着嘲讽的意味讥笑着。
“你真的以为我拿你的残魂没有办法?”曝的语气逐渐冰冷,一双眼却死死盯着许阳的方向,看似仪态从容,实则全神贯注地戒备着。
“如果不是想要得到你这个完美的容具,你真的以为你有资格和一尊神明对话?”
短暂的沉默后,子初的声音再度顽强地响起:“神明?呵呵,我又不是没有杀过!我说过,我已经错了一次,我不想一错再错,哪怕是死。”
“不,你没有机会了,我拼着消耗掉十二世身的修行,强行穿越这棋局,又怎么会让最后的计划出现纰漏呢!”
曝的声音忽然笑了,盯着子初的脸发出的却是曝冷酷的声音,“不过作为报酬,我倒是可以赐你死亡,是那种灵魂都消散的死亡,彻底从这个世上抹除你存在的痕迹。”
子初的灵魂仿佛彻底放弃了抵抗,长久的沉默后,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眼中依旧残留着一丝丝紫色的光芒,飘摇不定。
许阳诧异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从许夫子的记忆中了解过,这是一种名为夺舍的法门,却不承想今日竟然有幸亲眼所见。
占据子初肉身的曝仿佛终于适应了子初的肉身,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缓缓抬起双手仔细端详,身体更是扭动了几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坐好,双手牢牢抓住石椅的扶手。
只需要最后清理干净子初在这具身体的残留,便可以彻底掌控这具肉身的同时,也可以彻底掌控天道赋予这具肉身的权力,人族的皇者收割族人的信仰,相信要容易很多吧!
此刻,就连那大殿中纵横交错的棋纹都唾手可得,隐约间仿佛就要触摸到这天地棋局的法门,而那时……
曝冰冷的眼神扫视着场中的众人,冰冷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哪怕是此刻的任飘零都将拿自己无可奈何。
可遗憾的是,他却没有从逐渐走上前来的许阳眼中看到一丝慌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依旧平静如水,不起一丝波澜。
心念动处,曝生涩的尝试着调动棋纹想要镇杀缓步上前的许阳。他要杀鸡儆猴,除此之外,那来自灵魂深处的莫名的忌惮更是让他感觉到不舒服。
经纬纵横的棋纹忽然金光大盛,有一瞬间仿佛要吞噬掉行进中许阳的身形,惊得许阳身后的火炜险些惊呼出声。
可许阳的脚步依旧沉稳,除了那身后饕餮和陶罐的虚影逐渐融合,整个人的气势也在逐渐攀升,手中的长剑更是发出一阵阵兴奋的犹如龙吟一般的嗡鸣。
更加让曝惊诧的,是许阳脑后的虚空中,竟然出现了一片陌生的星空。无数大星在星空轮转,一处混沌迷雾逐渐消散,隐约间,一座星空古城悄然浮现,许阳的气势愈发壮大。
一旁的任飘零忽地上前一步,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旋即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白衣女子的身旁,一双眼睛充满怜爱地望向对方,却难以掩饰激动的神色。
曝霍然长身而起,双眼死死盯着许阳,盯着许阳身后显化的异象。纷繁杂乱的思绪便再难抑制地出现在脑海中,一幕幕过往再次重现。
又是那个男人,依旧是那柄剑,所过之处,神明喋血,举族皆哀。
只一瞬间,曝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勇气,抽掉了所有神明的尊严,整个人再也站立不稳,踉跄着跌坐回石椅上。
“不,这不可能,你终究不是他,你怎么会是他呢?他只是一介凡人,他早该灰飞烟灭了。哈哈哈哈,你不是他。”
曝忽然如同失心疯一样,死死盯着许阳,嘴里胡乱地咒骂着,不受控制地宣泄着心中压抑的恐惧和愤懑。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谋划良久,仅仅就因为一个人,一柄剑,就要付诸东流。不,我绝不会放弃哪怕一丝机会。
曝死死抓着巨大石椅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指节苍白,整个人努力向前探着身子,双眼死死瞪着依旧缓缓逼近的许阳。
仿佛读懂了曝心中所想,许阳忽地停住了脚步展颜一笑,轻轻扬起手中的长剑骈指轻弹,长剑的嗡鸣愈发显得欢愉。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许,言午许。”
任飘零的眼眸中精光闪烁,仿佛被勾起了无限过往的回忆,整个人竟然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惊恐再次从曝的眼中一闪而过,无尽的岁月过后,再度听见这个姓氏,再度看见那眉眼间依稀相似的容貌,顿觉遍体生寒。
只是一瞬间的心神失守,眼中那本来微弱的紫色光芒犹如回光返照一般大盛,生生将独属于神明的金色光芒压了下去,赫然吞吐间竟生生爆射出足足尺许。
几乎是同时,子初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却是异常的轻松愉悦,仿佛有种终于得到解脱的快感。
“是时候了。”
曝忽然感觉自己的一身神力竟然完全无法动用,就连灵魂都仿佛被冻僵了一样,浑身的汗毛更是根根直立,整个人犹如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刺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是长刀划过刀匣的声音。随着长刀被一点点拔出,曝的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无论如何挣扎,这具身体就像是一座坚固的囚笼,曝的灵魂始终无法脱困。
似是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响彻天地,又似是天道和鸣,梵音阵阵。曝眼角的余光终于看清了那把长刀,以及双手持刀的那个女子——裴栀。
她是谁?曝惊骇非常,拼命张口想要呵斥,却发现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不应该只是一个侍女吗?难道她长久以来的持刀而立,就是为了等这一刻?难道自己所谓的谋划,竟然只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
此刻的裴栀比曝更像是一尊神只,更像是一尊杀神,双眼中同样紫色光芒大盛,手中长刀高高举起,脸上的神色庄严而圣洁。
不该这样的,我贵为神明,没有人有资格裁决我,没有人!
这是曝最后的想法,他甚至能看见子初的脖颈间喷洒的鲜血染红了石椅,染红了高台,向上高高地喷洒着。
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逐渐吞噬了曝。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吗?原来也不过如此,和微风拂过也没什么区别。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今晚经历的一切太过虚幻,一切都仿佛被人安排好一样,一切却又超出了常理之外。
大殿中,那遍布的棋纹没了力量的支撑,瞬间便消散于无形。只是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那黑伞忽地急速旋转起来,一道虚空裂缝瞬间裂开,只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佟虎怪叫了两声,在他看来,无主的神物不拿到手就算丢,却也只能心疼得跺脚连连。
扑通一声重重的跪地声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子非鱼遥遥望着自己父亲的尸首早已泪流满面,曾经东疆的强者,此刻更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许阳叹了口气,想要扶起子非鱼,却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猛然抬头再次望向子初。
子初的躯干颓然无力地跌落在地,可那被裴栀斩落的头颅却恰好望向了众人,望向了子非鱼。脸上竟然挂着安然的笑容。
子非鱼也感觉到了蹊跷,猛然止住了悲恸,望着自己的父亲。却见子初的眉心再度裂开,只是少了那道沛然凛冽的剑意。
一道灵魂的虚影挣扎着从眉心飘出,茫然无措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终于眼神逐渐变得清明,仿佛回忆起了曾经发生的过往。
“终于得以解脱了吗?”虚影回头看了看倒地的躯干,看了看身首异处的头颅,脸上竟然神色坦然。
“终于结束了,我自己犯下的错误,终于有机会洗刷了。”子初的灵魂呢喃着,旋即望向呆呆望着自己的子非鱼。
“莫要悲伤,这对我子氏一族来说是最好的结果,毕竟曾经犯下的错误,只有我们的鲜血才能够洗刷。后人再评价我等,也只能说是方法错了,我子氏一族却无愧人族。”
子非鱼一脸懵懂地望着自己父亲的灵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子初的灵魂却愈发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过去的终将过去,以后的路,还需要你自己走下去。”子初怜爱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终是不舍。
“别难过,我只不过换一种方式陪着你,我的儿子。”说完,也不等子非鱼有所反应,虚影向着许阳和任飘零深施一礼,最终化作点点白光,没入了子非鱼手中的长戟中。
诛神!
子初灵魂最后的呐喊仿佛还在大殿中回荡,可那仅存的一缕残魂却终于消失不见了。或许他选择投身子非鱼的长戟,就是想要继续走那未曾走完的路,一路杀伐,一路诛神。
大殿外,绵密的细雨竟然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停了,一轮皎白的明月凌空,月华遍洒大地,仿佛给这人间涂上了一层银白色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