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人绝望的,从来不是什么艰难险阻,从来不是什么苦难困顿,从来不是什么霜刀冰剑,也从来不是谩骂、诋毁和中伤……
让人绝望的,是无论你怎么努力,无论你怎么坚持,无论你怎么抗争,都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亮。
就像现在的许阳。
陪着他的只有脚下的漫漫长路,那一级级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石阶,那每踏足一级石阶都骤然加深的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
陪着他的,只有身后石阶上曾经的过去留下的道道时间的剪影,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相同的动作。
陪着他的,是除此以外无边无尽的黑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许阳竭力让自己保持住最后一丝的清明,这最后的一丝清明固执地不断提醒他,他还是一个活人。
或许,希望就在下一个石阶。许阳如是想着,虽然每一次尝试新的石阶依旧是痛苦的折磨,身体和灵魂似乎随时都可能瓦解,或许下一步就会灰飞烟灭。
他既要保持意识清醒,又要时刻用不断地希望变成的谎言去麻木这丝清明。再坚持一下,或许下一步就好了。
或许,下一步就会有希望出现了。
第六十级,他如是告诉自己。
第七十级,他再次如是对自己说。
第八十级,……
第九十级……
许阳就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一个被好奇的孩子肢解的破布娃娃。他的眼神不再清亮,他的腰脊不再挺直。
明明他感觉自己吐出口中最后一口气就不会再醒来,偏偏总有一股气源源不断,就那么吊着他残存的生命。
他的灵魂近乎破破烂烂,却依旧敏锐,他甚至能通过自己破破烂烂的灵魂看清自己现在的惨状。或许,这本身就是一条不归路,循环往复不止。
他的肉身同样看起来只是略微消瘦些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身体似乎随时都会抛弃自己化作尘埃,那是一种行尸走肉般的感觉,让他感觉陌生。
他忘了时间,忘了身处何处,忘了过往的曾经,忘了太多太多……
只是他的希望依旧没有破灭,纵使那希望犹如暴风骤雨中的一点烛火,却始终不曾真正地熄灭。
无数次他举起手,只要两根手指就可以轻松捏碎自己的咽喉。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期待死亡,而死亡在这一刻似乎都是一种幸福。
可是,无数次举起的手又无数次被放下。他不能,不是他畏惧,不是他害怕死亡,只因为那腕间一抹红色。
红绳编织的同心结缠绕在腕间,那是火炜送给他的礼物,那是他们共同过往的见证,也是此刻支撑着他坚持下去的希望。
红绳只是普通的红绳,不普通的是红绳寄托的思念和祝福。
浑身汗渍和体内排出的污浊尽管已经将红色的同心结染得污浊不堪,可在许阳的眼里依旧红得耀眼。
再坚持一下,最后一下就好。
许阳挣扎着迈向下一级石阶,迈向第九十八级石阶。
没有凄厉的嘶吼,只有几声呜咽,犹如野兽垂死前的悲鸣,犹如枯叶飞离枝头的萧瑟,犹如野草被火焰舔舐后发出的细微的哔啵声……
许阳的身体如同骄阳下的雪人,缓缓地,缓缓地向下倒去,蜷缩成一团,静静地瘫倒在第九十八级石阶上,久久没有动静。
轻轻地,有风吹来,吹起脸上一缕早已混合了汗水和污浊的长发,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似是沉沉睡去的人。
许阳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的一切,无数记忆的片段一幕幕在他的眼前重现,一切看起来无比的真实却又如虚似幻。
他想要伸手抓住眼前飘过的零星的碎片,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所有抓在手中的一切,就好像滴入沙漠的一滴水,来过,却转瞬便了无痕迹。
一袭红色的衣裙从眼前走过,许阳的心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痛得透彻心扉,痛得无以复加。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一袭红衣的容貌,却发现总是仿佛隔着重重的迷雾。
他竭尽全力地想要伸手拉住眼前的人,却发现入手处一片虚无,那明明真实无比的存在却似乎镜花水月一般不可捉摸。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袭红衣忽然之间片片碎裂,终于在层层迷雾中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看向自己。女子的唇翕动着,却怎么也听不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于是,心脏似乎被捏碎了一般疼痛。
许阳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竭力张开嘴巴想要饮一口清爽甘洌的水,却发现只有酷日当空。
许阳挣扎着,努力着,他不想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可无论他怎么挣扎,却无力阻止那一袭红衣片片碎裂,碎裂的碎片又不断湮灭。
他想用怒吼以发泄胸中的愤懑,却发现此刻哪怕是发出声音都似乎成了一种奢望,张得大大的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许阳都没有发现,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滴落。腕间忽然传来如灼烧般的疼痛,那疼痛似乎在提醒他,醒一醒,你还有希望。
第九十八级台阶。
那瘫软如泥的身躯似乎耸动了一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掌缓缓伸出按住了地面,风摆荷叶般的身体慢慢地抖动着,却终于艰难地缓缓站了起来。
满头的黑发早已失去了光泽,犹如枯燥的野草般贴服在头皮上。那双眼睛早已没有了活人该有的哪怕一丝的神采,空洞的眼白占据了大半,僵硬得哪怕转动一下都力有不逮。双唇严重缺水导致干瘪得没有一丝血色,就连简单的闭合都做不到,可以直观地看见两排惨白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
犹如破旧的封箱拉动的声音响起,却是那一具近乎残破的肉身发出的声音。他似乎在笑,只是那笑声犹如厉鬼的抽噎。
一丝清明始终不灭。
许阳回头望去,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走过的第一级台阶,一直到现在的第九十八级。
我真的要死了吗?都说人死前会有过往重现,难道就是现在这样吗?许阳不知道,他只知道,哪怕自己就算死了,也要最后看一眼火炜,看一眼心心念念的女人。
不知怎么的,许阳忽然想起了黑水小镇。忽然想起了黑水小镇山坡上的狗尾巴草。那毛茸茸的草啊,风一吹便摇啊摇,讨好般的向着发现他的人不断地摇,摇得人心里发慌。
如果我死了,就让我变成一株狗尾草吧!如果火炜能过来看我一眼,我也对着她摇啊摇。呵呵,如果她能低下头来,我一定趁机亲她的脸一下。呵呵。
许阳呵呵地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就是想笑,傻呵呵地笑。终于要结束了呀,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许阳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脚下的石阶忽然变得摇摆不定。管他呢!
许阳一步迈出,第九十九级石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许阳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想起了太多的人,想起了太多的事。
梦里自己好像要死了,那种生与死边缘徘徊的感觉至今仍旧历历在目,就像真实经历过的一样。
许阳心有余悸的打量了一下自己周身,一切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身上的袍子都干净清爽依旧。
真的只是梦境吗?许阳不知道,甚至不确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刻的他身上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他的神魂似乎较之以前强大了数倍,就连曾经压制很久的归一境的壁垒都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踏入了返虚境。
蓦然回首,九十八道人影分列在九十八级石阶上。原本各自重复着相同动作的人影忽然齐刷刷停止了动作,纷纷将目光看向自己,看向九十九级台阶上的自己。
道道身影目光如炬,就那么直勾勾盯着自己。许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忽然天地间仿佛再没有了一丝声响,两耳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只有类似嗡鸣的声响不知从何处响起。
忽然,第一级台阶的许阳动了,他就那么一步迈出,直奔九十九级石阶的许阳。忽然如清风拂面,许阳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还来不及细想,第二级,第三级,第四级……
一道道身影一步迈出,直奔第九十九级石阶,直奔石阶上的许阳。
起先是一阵阵的酥麻和燥热,到最后,炽热膨胀的感觉包围了许阳。许阳看着缓缓抬起的双手,无尽的力量仿佛随时可以爆发出来,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可以只手屠神。
这是什么?这就是掌控力量的感觉吗?
许阳感觉自己简直如同脱胎换骨一样,仿佛只是一瞬间,所有修行路上曾经存在的桎梏仿佛都消失不见了,更上层楼的他感觉自己可以看得更远了。
可记忆里曾经的经历依旧历历在目,那是他走过的来时路。现在的他可以坦然回首,却依旧不免心神激荡。
那走过的每一级石阶,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对自身极限的挑战,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有勇气一步步走过来,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他不认为再次重走会做得比第一次更好,就像过去的无法重来一样。
所有的曾经的虚影终于全部汇入到许阳的身躯里,许阳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手掌翻覆着,许阳看了一遍又一遍。
曾经走过的石阶忽然消失不见了,蓦然惊醒的许阳发现自己赫然面对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峰如此的熟悉,只不过天上的一轮明月从自己的右边换到了左边。
四十九级石阶处分开的岔路内,咔咔的声响犹如磨盘转动,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出,金色的血液汩汩流出,却只在呼吸之间变成了精纯的天地灵气,重新归于天地。
错觉吗?许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忽然会有莫名其妙的片段浮现,应该是走过的路太过疲倦产生的错觉吧!
可身后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是什么?
许阳缓缓转过身,最先看到的是那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的丹凤眼竟然似乎有光华吞吐,许阳忽然感觉自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己竟然毫无秘密可言。
“好了,你等的人终于来了。”
许阳侧目望过去,熊弼郁闷地转过头,不再去看一直坚守的裴栀。
刚刚出现的许阳让他有了生吞苍蝇的恶心感,整整七天,所有人等了七天,就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赤狐缓缓贴近熊弼耳语了两句,熊弼霍然转身,一双熊眼死死地瞪着许阳,眼里满是惊骇。
熊弼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的失态,如果一切都是真的,真如赤狐所说的那样,相信这个信息放出去,足以让很多人失态。
赤狐同样是一尊化形大妖,他的本体是一只狐狸。他不仅继承了狐狸一族原有的聪明和狡黠,博闻强识更是赤狐在妖族举足轻重的原因之一。
他只是善意地提醒了一下熊弼,万年以来,还没有人能坚持待满七天从那座山里走出来。能够坚持七天走出来的,一定经历了完整的试炼。
或许许阳不熟悉,可但凡了解云天宫试炼的,没有人不清楚入门的七天试炼意味着什么。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许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腼腆地冲着众人笑了笑。
从心底,他是不屑于把自己历经的磨难当成谈资广而告之的,他始终认为那是一段不够光彩的过去。
熊弼和赤狐暗自心里狠狠啐了一口,无形装叉最是要命。
裴栀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眼前的男人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七天的坚守也几乎耗尽了她的耐心,她甚至都不相信会有人能在试炼中坚持满七天。
两条修长、笔直、匀称得勾魂摄魄的大长腿交错着,只是几步走到了近前,裴栀仰着脸望着一脸腼腆的许阳,微微上扬的嘴角预示着此刻的女子心情不错。
可许阳是什么人?
两条大长腿走过的几步,几乎要把许阳的脑浆子搅和成了浆糊,再对上裴栀直勾勾的眼神,许阳忽然感觉曾经经历的最残酷的试炼都不算什么了。
游离的双眼看向哪都好,就是不敢对上裴栀的一双丹凤眼,更别提眼前的女子吐气如兰,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许阳闻起来简直就如同最致命的毒药。
许阳故作轻松地转过头不去看眼前的女子,他的眼神扫过众人,也扫过了眼前巍峨高耸的宫殿。
云雾缭绕中,云天宫三个大字赫然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