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一尊分身,可神明的陨落还是将一身大道法则反哺回了天地,本就灵气充盈的缥缈仙宗愈发变得如同仙境一般,似乎众人的修行速度都较之过往快了许多。
一处灵气充盈的修仙之地对于任何一个宗门来说都是头等的大事,钟灵毓秀的仙门无疑能培养出一批批优秀的后辈子弟,这本应该是值得庆幸的,可缥缈仙宗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这个古老的宗门开始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气氛。摘星楼的倒掉,拙峰的惊变,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将要发生一些事情。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和那一队外来者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当佟虎、石头有人走过的时候,总会有缥缈仙宗的弟子在背后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什么。
这种背后的议论逐渐演变成明目张胆的嘲讽,甚至是挑衅。心高气傲的仙门子弟一致认为,是佟虎等人的到来触犯了某种禁忌,带来了厄运。
所以你看,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他们喜欢按照自己的习惯方式去看待问题,并且并不是第一时间解决问题,而是想要率先解决掉制造问题的人,哪怕他们心知肚明问题的来源并非如此。
这时候的廖长歌总是喜欢在一旁静静地观望,他很满意现在的情况,至少在缥缈仙宗还有人会听进他的话。
他讨厌一切变数,讨厌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就像他做了几十年的剑峰少主一样,就像他已经培育了一群忠实的拥趸一样,在他的计划里,他一定是未来剑峰的主人,甚至整个宗门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下。
廖长歌摩挲着手里的石珠,端坐在轮椅里安静地看着一群人围着石头不断做着挑衅的动作,他很满意自己的布置。
他逐渐喜欢上了坐在轮椅上的感觉,明明他已经能够健步如飞。当然这完全要归功于石珠,和手里一模一样的石珠。
这让他在接受别人同情的同时,有时间能好好思考一些原来没有细细思考的事情。
尤其当他坐着轮椅轻松击败了三个同门师兄挑战的时候,同情变成了敬畏。
是的,敬畏。廖长歌越来越喜欢被别人敬畏这种感觉,越来越喜欢别人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这个时候,他总能获得一种超然物外的快感。
当石头一拳击飞了叫嚣得最厉害的那一个,挑衅即将演变成冲突,方天正出现喝止住了一切。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远远躲在一旁的廖长歌,对方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方天正处理问题的方式简单直接,叫嚣最厉害的十几人的长剑被轻松折断,迎接吐血倒地的是更加严厉的惩罚——逐出山门。方天正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快,快到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廖长歌。
握住石珠的手指变得青白,廖长歌只是微笑着,目送方天正的背影远去。剑峰的宗主,自己的母亲,真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呐。
许阳没有关心外边发生的插曲,只是静静地陪在眼前的老人身边。无论如何,有幸见识那得窥天机的一剑,他总觉得老人不应该是现在这种结果。
竹楼的二层,沈若愚安静地躺在竹床上,双眼空洞无神,就那么直勾勾注视着屋顶,眼神涣散,仿佛一切都不能再让他关心。楼下原本悉心照料的鸡群和鹅群再也没有人精心打理,只能听见不时传来的阵阵鹅叫和母鸡不时扑腾着翅膀的声音。
飞蓬就那么直直地跪在床头,紧紧攥着老人的一只手,那粗粝的手掌上的温度正在逐渐消散。
哀莫大于心死。胡十三的意外离世彻底杀死了老人求生的心,当一切都不再值得留恋的时候,死亡似乎是最好的归宿。
体内天地,那原本逐渐绿意盎然的孤峰在受了石印的一击后,重新变得萧索,虽然依旧有斑斑点点的绿色糅杂其间,却也不复之前了。草庐内,半截断剑正摆放在几案上,光滑内敛,完全没了斩杀神明的风采。
许阳缓步上前,盯着半截断剑看了许久,虽然隐藏得很好,可隐约传来的波动还是无法逃脱许阳强大的神魂的注视。似乎是耗光了所有的耐心,许阳屈指轻弹在断剑之上,低沉的吟啸之声传来,终于一点孱弱的微光缓缓自断剑剑身飘浮起来。
竹楼内,许阳重新望向竹床之上的沈若愚,神色复杂。严格地说,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是青崖子割裂出来的灵魂占据的一具分身。可他又有什么错?那本不是他可以选择的。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普通人,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自己牵挂和牵挂自己的人。
轻轻扬起的指尖上,孱弱的微光不时有若有若无的波动传出,原本形容枯槁的沈若愚忽然睁大了眼睛,艰难地扭过头看了过来,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滑落在竹床上。
走在拙峰通往主峰宽大的索道上,浑厚灵气凝结的浓雾几乎打湿了许阳的薄衫。他始终相信信念是一种力量,可是在见过沈若愚几乎瞬间翻身捧走那束微光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信念的力量。
他亲眼看着行将就木的沈若愚跌跌撞撞地跑下楼,甚至可以一把推开身前挡路碍事的飞蓬。老人在竹林深处找到两棵三色的花朵,轻轻挖出一棵,又小心翼翼地将那点微光打入三色花中。
小心翼翼地做完一切,老人这才重新抬头看向许阳,那惨白枯槁的脸上逐渐泛起黑红的光彩,只是一味地呵呵笑着,却有眼泪在眼中打转。
对于许阳口中传出的拙峰封山的消息,方天正等人很是诧异,却也不难理解,只是庆幸那寡言少语的老人终于重拾了生的希望,不免让众人唏嘘不已。
只是如今的缥缈仙宗,令人唏嘘的可不仅仅是眼前一件事。古老的宗门传承不仅代表着深厚的底蕴,还有不可避免的腐朽,就像万物有枯荣,人有生老病死一样。
可这些都不是许阳应该考虑的,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远行的游子,一个黑夜中踽踽独行的路人。
可是他并不孤独,他还有佟虎、石头等人,纵使行程缥缈,他也有友情相伴。他还有火炜,就算行程万里,也有亲情和爱情相随左右。
可是他始终忘不了胡十三,准确地说应该是夺舍胡十三的神明。这片大陆上早已天下四分,本不应该有神明降临人间,可一路走来,似乎不是简单的神明逾矩就能解释的。
时间似乎真的可以磨灭一切,再强横的秩序也无法逃脱有朝一日被打破的命运,或早或晚,终究是不可避免的。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许阳却知道这已经是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三个年头了。再次从冥想中退出,轻轻拉开房门,便见到院里的石榴树下的火炜回过头来,一壶茶正烧得滚烫,正冒着白气呜呜呜地欢快地响。
缥缈仙宗似乎一切都是老样子,拙峰依旧封山,方天正的剑峰已经坐稳了七峰的头把交椅。久闭的山门也再次打开,十年一次的收徒大会,让山下的凡人中的少年英才重新有了一窥仙缘的机会。
十年之于修仙,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凡人,十年却足以改变好多人,好多事。
他们有着各自属于自己的故事,怀揣着独有的对于修仙的向往,或长生不灭,或畅游天地,或快意恩仇,不一而足。
相同的是,他们都还很年轻,总是对于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们永远相信自己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们就像是一滴滴鲜活、充满活力的血液,不断为仙门这个庞然大物、这个古老的存在输送着新鲜的血液。仙门成就他们的同时,他们也让仙门一次次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许阳就那么随意地蹲坐在山门一侧的大石头上,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面孔从眼前走过。
许阳忽然回忆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过往,不禁感慨不已。
“仙”么?可这世界上的仙哪里是自封的,那是神明仇视和敬畏的存在,那是代替人间征伐神明的无上战力。
上山的少年中,有那志怪传奇话本看多了的,聪明的将许阳当作隐世的仙人,纷纷上前顶礼膜拜的时候,许阳难得的羞臊地连连摆手,这时候往往会引得一旁的火炜哈哈大笑不止。
缥缈仙宗作为东疆大陆的修仙第一宗门,实力自是毋庸置疑,所以筛选弟子的标准也自然苛刻无比,过去的无数岁月里,一个通过的都没有,双方全部空手而归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只是今年的行情似乎好过以往每次收徒,许阳不用看,只是坐在山门外的大石上就能听见方天正那个奇女子震彻山林的爽朗笑声就能猜得到,少不得有那幸运儿得入法眼。
暖洋洋的太阳晒得许阳一阵困意升起,故意无视火炜娇嗔的眼神,拉过那浑圆笔直的大长腿,没有什么比躺在那上面更舒服的了。看得出许阳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火炜只是愠怒娇嗔地瞪了他两眼,却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全身放松的许阳更加显得飘逸洒脱,不管是上山的还是下山的少年,少不得侧目连连,许阳一概视作羡慕,整个人愈发放松起来。
忽地,原本如同抽了骨头即将瘫软躺下的许阳动作一僵,继而缓缓从大石头上站起来,隐隐将火炜挡在了身后。
本来暖烘烘的日头似乎突然失去了温度,山林间的鸟鸣虫叫似乎也一瞬间消失了,许阳目光冷冷看过去,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正缓缓登山,一步一步迈近山门。
依旧有求学的少年源源不断走入山门,更有那被淘汰下山的少年,虽然不舍,却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走下山。
只是路过那中年文士,众人似乎毫无所觉,似乎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一样,就那么径直穿过对方的身体。
眼睛可能会骗人,可神识却断然不会,尤其在对方的身上,许阳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神明的气息。
相比以往见过的神明不同,眼前的中年文士仿佛将自己和这方天地完全隔绝开来,没有了神明惯有的神威惶惶,就那么如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一般,径直走向了许阳,走向了缥缈仙宗。
恍惚间,逐渐登高的神明的眉眼竟然和逝去的胡十三隐约重叠,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赫然和常人无异。
许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纵使他不愿意相信,可逐渐逼近的人分明是一尊神明,一尊真君级别的强者,曾经斩杀的那具分身的本体,如今就那么闲庭信步间出现在了许阳的眼前。
中年文士兴趣盎然,似是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鸟儿在他指尖停留片刻又振翅高飞,蝴蝶绕着他翩跹飞舞,他甚至摘了一朵黄色的野花,就那么随意别在了鬓角发间。
不知何时,缥缈七峰的峰主已经出现在许阳身侧,除了那个拙峰的老人。替代老人站出来的是老熟人,三年的时间似乎让飞蓬成长了许多,再没有了当初的孟浪和浮躁,过分的沉稳让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老气横秋。
所有人全神戒备注视着一点点逼近的中年文士。神明,这个在东疆已经逐渐陌生的存在,如今卷土重来,恰恰验证了之前的猜测。
如果袭杀沈若愚的分身还能用偶尔逾矩来解释的话,如今步步登山的神明本尊又怎么解释。
神明,本应高居九天、遗世独立的存在,如今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人会相信他带来的会是鲜花与爱,宗门典籍里记载的秘辛里,凡是事关神明,皆字字带血。
短短的山路,数十步台阶,神明却走了很久,直到他终于站在山门前。神明静静注视着巍峨壮美的山门,全然无视那山门传来的阵阵波动,那如同涟漪一般的伟力扫过神明,就像溪水遇见了礁石,缓缓从神明的身侧流过,不带起一丝波澜。
良久,神明才收回注视山门的视线,缓缓扭头望向许阳,似是沉吟似是思索,终于开口道:“熟悉的感觉,可惜,你不是他。”
许阳不语。就如同凡人蹍死一只蚂蚁的时候,从来不会关心蚂蚁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会不会歇斯底里地咒骂一样,许阳知道眼前的神明也不会关心他的回应,不会关心那回应究竟是咒骂还是求饶。他或许只是在说给自己听,或许他只是想自己独享这份快感。
目光掠过许阳,以及许阳背后的火炜,神明的目光扫向缥缈仙宗七人,忽然展颜一笑,那笑竟如同百花竟放般抚慰人心,可说出的话却冰冷彻骨。
“你们杀了他,我可以考虑放过你们,就像……”神明忽然玩味地笑了笑,继续道:“就像万年前你们曾经做过同样的选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