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熠星空下,一袭灰衣的林惊晚站在皇宫最高处的屋脊上不知静立多久,整个人仿佛都要融进浓浓的夜色中。萧瑟的秋风吹过,却怎么也吹不散眉间那浓浓的阴郁。
七十二帝国的情报似是雪片一样纷至沓来,四面八方汇聚的情报不约而同讲述了一件相同的事情——祖庙异象迭出,似乎在昭示着什么。联想到皇家秘辛记录的远到几乎不可追溯的那段秘史,眉心显露的阴郁愈发的浓烈了。
抬起手看了看掌心早已被握得温热的玉简,许阳从十万大山传回的消息,似乎再一次印证了心中的猜想。抬头看着脚下绵延万里的无极帝国,还有那星罗棋布的七十二国,一切充满了未知,谁也不知道未来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星星眨了眨眼,似是受困于夜的困顿,林大将军却不知何时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石头诧异地转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不得不接受铁一样的事实,周家堡消失了,偌大的堡子,几千口人,被彻底抹去了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纵使不愿意接受,也难以回避残酷的现实,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疑就是那该死的神明——龙癸。
这次出门,除了接手周家堡上报的突然异变的老药,石头更想见一见自己的兄弟,那个自从十岁离开西集村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兄弟。
曾经年少的玩伴,可如今不得不再次感受不亚于西集村的伤痛,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一不指向那高高在上的神明。
石头只觉得心情郁结,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似乎是要踢掉了神明的脑袋来泄愤。一只布满灰尘的拨浪鼓随着石子的踢飞,被带得甩向了一旁,偌大的周家堡只留下了这些许残破的记忆。
狠狠灌了口酒,石头眼神锐利而凶狠,他迫切地想要出拳,向神明出拳,打死他,或者被他打死。
龙癸虚幻透明的身影在黑色的珠子上盘旋,不停地在人形和形似蛟龙一样的兽形状态来回切换,伴随着金九掌心淡淡的火苗升起,虚幻透明的身形不断发出凄厉的兽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被炼化的命运。
“求求你放过我!我愿意臣服!”龙癸卑微的祈求响彻众人的脑海,早已没有了曾经身为神明的傲慢,卑微如尘土。
他清楚地知道,即使肉身被毁,顶多损失部分精血,可一旦灵魂被炼化,那么他将永远被抹除,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不惜舍弃神明的尊严。
没有人回应他,随着火苗不断灼烧炼化,众人得到的有用的信息越来越少,终于随着火焰的升腾,龙癸最后一缕残魂被彻底炼化。来自未知位面的末等神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散于这方天地。
越来越多的神明尝试入侵这方天地,他们似乎有预谋地前来,只是龙癸地位过于低微,无法拷问出更多的细节。所有人神色凝重,他们清楚地了解一旦神明降临,整个人间将沦为炼狱,毕竟在他们眼里,人类和虫子没有什么区别。
黑色的珠子被金九随手抛给了许阳,他才看不上这种低级货色。乌黑的珠子华光内敛,乌涂涂的毫不起眼,谁又能想到这竟然是一位神明凝聚的命格——神格。
静谧的黑色代表了水系法则之力,龙癸作为一条蛟龙所凝聚的神格就这么安静地躺在许阳手中。
纯粹的法则之力凝聚的神格感受不到一丝灵力的波动,只需要有人炼化手中的神格,完全可以凭借手中的神格凭空造出一个神明,完全掌控神格蕴含的法则之力。
可是这种造神存在很大的弊端,不同位面界域的法则之力成神很有可能被天地法则不容,不是抹杀就是排斥出去。同时靠着炼化神格成神,注定了一生的成就永远止步于此,再也没有提升的可能。
老黑一边打着饱嗝,一边鼻孔冒着阵阵青烟跑了过来。纵使是末等神明,其身躯蕴含的庞大灵力也不是一段时间可以消化的。两只大眼珠子谄媚地望向许阳手中的神格,口水顺着嘴角挂下了一条晶莹的线。
无视老黑故作可怜巴巴的表情,他就是个无底洞,许阳甚至怀疑就算让他吞噬了这个神格,最多也就让他多打几个饱嗝而已。
“洞察之眼”下,黑色的神格被大道法则包围,那是完全不同于无极大陆这方天地规则之力的存在,在许阳借助大道之力层层抽丝剥茧下,一则崭新的水之法则被完整的抽离,黑色的珠子消散于虚无。许阳感觉自己体内的混沌迷雾轻颤了一下,一条小小的溪水凭空出现在体内那片陆地上。
似是心有所感,许阳放开大道法则的束缚,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水之法则被大道法则同化,或者说弥补了现有天地的水之法则,就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片刻的涟漪后一切归于平静。
许阳却感受到了大道法则忽然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容易感知,那是天道对于许阳的反哺。金九诧异地感受着天地间微妙的变化,目光复杂地看向了许阳、成神的诱惑对于眼前的年轻人,似乎不值一提。
看着一座石头垒砌的巨大空冢平地而起,石头将葫芦内的“谪仙”涓滴不遗一股脑倾泻而出。死者长已矣,活着的还要走下去。总有一天,这笔账要一拳一拳讨回来的。
许阳与金九并肩,背负双手眺望远山。是呀,这大美人间,怎能允许他人染指?神明也不行!
一颗透明的小小水球在许阳的指尖幻化,翻转,隔着望去,碧空如洗,远山如黛。
再见到刘三甲,整个人的状态愈发的好了。虽然依旧满头花白,却是愈发的精神。紧紧攥住许阳的手,看着这个明明几年前还是个稚嫩的少年,如今却比自己都要高出一个头的年轻人,眼里是久别重逢的兴奋和激动。
从思思长了第六颗牙,到王婶子家的狗刚生了三只土狗,市井小民的生活百态被刘三甲讲得绘声绘色。遇到讲得激动的地方,免不了一番手舞足蹈,许阳亦是听得津津有味。
若干年后,佟虎曾无意中提起,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能让许阳沉溺其中。
许阳怔愣了许久,方才看着佟虎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讲,就是那些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小事,才是他需要守护的东西。
灯花发出的爆裂轻响打断了许阳和刘三甲的倾诉,看了看昏沉的夜色,许阳拍了拍站立身侧的火炜的手,看向刘三甲温声细语道:“三甲,我这次要去很长时间,你要照顾好思思和你自己。”
刘三甲眼睛里的光迅速黯淡下来,不过片刻又重新燃起,神态轻松道:“此去关山万里,务必珍重。”却是耗尽了童蒙所学,绞尽脑汁才拼凑出意境豪迈的一句话。整个人却似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迅速萎靡起来。
重重握了握刘三甲略显粗糙的双手,却是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转身就走。及至行至门边,方才幽幽开口道:“三甲,遇到良善女子就娶了吧,想来雪娘也不愿看你孤独无依。”再望去,却是和火炜行得远了,转过街角,终于不见了。
刘三甲指尖摩挲着木雕“选择”,终是忍不住两行浊泪滑下。良久,才重新将木雕包裹好,珍而重之地藏好。床上,刘思呢喃着翻了个身,一脚踹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想来,应该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入梦了吧!
俭食草庐内,四名灰衣老者席地而坐,虽然面色红润,却仍难以掩盖苍老腐朽的气息。比之四名黑衣老者气息更甚的,是摆放在桌上的一个木匣。古老的羊皮卷已经从匣中取出,摊展在桌面,形如花鸟的文字记述其上。
高冠博带的司天监监正依据皇家传承,逐字逐句破解,尘封的历史在这一刻再次被掀开。监正脸色灰败,却依旧一字一句诵读着羊皮古卷的记事。
域外天魔,盖世间之大患也。其来无定,而万年一至,如星辰之周期,不可预测。每至其时,天地失色,风云变色,万民惶恐,生灵涂炭。天魔之威,非人力所能敌,其形诡谲,其力无穷,所过之处,山河破碎,生灵尽灭。
古之圣贤,知天魔之难御,乃集天下之力,筑长城以御之,铸神兵以抗之。每逢万年之期,天下英雄,无论贵贱,皆奋不顾身,投身于征讨之列。或以智谋,或以武力,或以法术,各展其能,与天魔斗智斗勇。
故曰:域外天魔,万年一征,其来也凶,其去也速。天下英雄,当以身许国,共御强敌,保我山河,护我生民。此乃天命,亦是吾辈之责也。
短短二百余字,却记录着足以颠覆人间的大恐怖,曾有无数先贤为之慷慨赴死,方才保住如今这三寸人间。而今,这一幕似乎将要再次重演,宿命的对决避无可避。
林溪身裹重裘,整个人似乎愈发显得憔悴,在他身上早已没有了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整个人看起来暮气沉沉,只是眼睛依旧明亮,略带嘶哑的声音适时响起:“所幸这万年来我们不敢有懈怠,诸位也不必如此消沉。”
几声干咳不合时宜地从林溪嘴里传出,右手虚握抵住嘴巴,好久才勉强抑制住不断地咳嗽和喘息,林溪皇的声音虽沙哑但依旧沉稳:“好在朕不辱使命,勉强唤醒了这万年来沉睡的皇家英灵,我林氏一脉当不负天下。”
几句话似乎抽走了林溪全部的精力,挣扎了三两下,才从袍袖中取出了一张小巧的灵牌,黑底红字只是简单的书写个大大的“林”字,缓慢而坚定地递给了侍立一旁的林沐晨。林沐晨躬身接过灵牌,珍重异常地揣进袍袖,复又重新肃立一旁。
许阳眼看着灵牌被林沐晨揣进袍袖,那上面异乎寻常的波动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分明有无数强大的灵魂附着其上。看得出来,林溪为了唤醒这些强大灵魂,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如今正值青壮却行将就木的身体无一不暗示了一切。
林惊晚眼里只剩深深的哀恸,无言,却最是伤人。
草庐内零星散布的石台上,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问道学宫深藏千年的底蕴,放眼望去,除了少数几个如秦十三娘之流,许阳竟发现没有几个认识的。他们都有着共同的一点,老朽,但决绝。
林溪喘息良久方才恢复一些,招了招手,肃立一旁的巨人首领“山”缓步上前,双手托着一柄简陋的黑色石矛,赫然是“神明的长矛”,如今,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山的双手间。
煞是好看的一双眼望向许阳,林溪轻声道:“这是先祖的兵器,也是打开这一方人间界的钥匙,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落日山脉,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走上一遭。”剧烈的喘息声响起,林溪缓了好久才再次开口:“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许阳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林溪好久,现场安静得连众人的心跳都几乎可闻,许阳方才不慌不忙冲着林溪伸出了右手,四指微曲,只剩中指孑然孤立。
许阳忽然发现,佟虎发明的这个手势简直太牛叉了,简直化繁为简,言简意赅。
阿木抢先一步从山的手中接过了石矛。山在笑,他的族人终将不负这天下。山的眼底有哀伤,这一去前路渺茫,生死未知。
林溪笑了,哈哈大笑,全然不顾涌上嘴边的鲜血染红了他那本来洁白整齐的牙齿。林溪笑得癫狂,全然没了皇家的威严与肃穆,或许,这个笑声他压抑了太久了吧!
林溪放肆的笑声很快被福伯打破,推门而入的福伯将扫帚倚靠在门边,全然不顾众人错愕的眼神,径直大步上前,一把揭下了草庐正中悬挂的男子画像,胡乱卷成一团,面目流转间,赫然逐渐和画像上的男子吻合,恢宏浩大的声音响起:“人皇林溪接任俭食草庐主人,非域外来敌,终身不可踏出草庐一步。”众人愕然。
无极帝历八二七八年,一支汇聚了无数希望的队伍从云中城出发,所过之处,黑云压城。
有风起,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