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未央宫前殿的日影正慢慢爬过丹陛上的蟠龙石刻。刘妧手里捧着的青铜诏书还带着少府工匠新刻的温热,\"司隶校尉掌察百官\"八个篆字边缘沾着点未擦净的铜屑。
殿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三十来个太学生挤在丹墀下,最前头的公孙弘儒袍下摆还沾着路上溅的泥点。他身后有个少年太学生正偷偷拽着衣角,抻平打皱的粗麻褂子。
\"陛下!\"公孙弘的声音在穿堂风里打颤。他举起的竹简边角卷得厉害,显然被无数次翻阅过,\"当年汉宣帝时,渤海郡闹饥荒,龚遂太守教百姓卖刀剑买耕牛,这才是循吏之道啊!如今设诏狱、重刑名,岂不是让百姓怕官如虎?\"
话音刚落,他身后那个总角少年突然捂着嘴咳嗽起来。咳出的痰沫星子落在青砖缝里,惊飞了两只正在搬家的蚂蚁。
刘妧没立刻接话,只朝旁边侍立的小黄门递了个眼神。这小黄门原是西市卖糖糕的狗剩,上个月才被选入宫。此刻他趿拉着不合脚的皂靴凑到公孙弘跟前,压低声音道:\"博士昨儿可曾在西市王婆那儿买胡麻饼?今早王婆跟我念叨,说有西域来的商人往面里掺胡黄连,吃了舌头能起燎泡呢。\"
公孙弘藏在袖中的手猛地一抖。宽袖里半片沾着油渍的竹简险些滑落——那是前日馆陶商盟管事塞给他的请托书,上面还留着指腹的汗渍。
\"奉公守法才是亲亲之道。\"刘妧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的空气沉了沉。她朝阶下一招手,两个禁军抬着个青铜兽首模型进来。兽首嘴里衔着把竹制算筹,这东西原是少府工匠照着漏壶原理做的,算筹用细弦连着兽首咽喉的机括,说话人若气息不稳,弦动便会碰断算筹。
\"李校尉,\"她转头看向阶下立着的中年汉子,\"你在漠北断匈奴粮道时,也是这般用算筹推演?\"
新任司隶校尉李敢上前一步,玄色官服下摆还沾着边关的沙土。他曾在霍去病麾下用算筹摆粮草图,此刻指着兽首解释道:\"人一慌,气就乱,跟咱行伍里查逃兵一个理——前年在朔方,有个兵说自己落马摔了腿,我看他说话时肩膀乱晃,跟这算筹断的模样差不多。\"
他从袖中摸出个布包,抖开后露出巴掌大的木偶。木头缝里还卡着点褐色碎屑,\"方才在诏狱,那山越细作咬定这是自家玩的,可我找西市做棺材的老张头闻了闻,这木屑里渗的是西域胡麻树脂,跟上个月商盟车队漏在官道上的一个味儿。\"
未时初刻,诏狱的青砖地泛着潮气。李敢蹲在地上,案上摊着几样物证:一绺头发、半块碎饼、几片木屑。他拿起头发对着块磨得透亮的铜片照看——那是从少府借来的老花镜,工匠特意磨薄了镜片。
\"以前审案全靠打,打着打着就没了准头,\"他用指甲刮了刮头发丝上的丝线,\"你看这丝,跟西市锦绣坊的一样,坊主是谁?原是馆陶公主府里喂鹦鹉的婆子。\"
旁边跪着的细作听见这话,喉结上下滚动。额角的汗珠砸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迹。
恰在此时,卫子夫带着两个女官进来,手里端着个粗瓷盘,盘里放着几块碎饼。\"这是今早从太学巷口王婆摊子上搜的,\"她捏起一块递给李敢,饼渣掉在案上,\"王婆说昨儿有个穿儒袍的买了十斤,说是给学生们当早饭。可药署的老刘头尝了尝,这面里掺的不是芝麻,是能让人嗓子发紧的哑喉草。\"
旁边老仵作凑过来闻了闻,突然一拍大腿:\"怪不得昨儿验那个自缢的书生,嗓子眼儿里全是这味儿!\"
申时三刻,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太学生跌跌撞撞闯进来,冠带歪斜,手里举着半截竹简高喊:\"刑讯伤仁!陛下不能——\"
话没说完,腰间挂着的蟾蜍纹玉佩\"啪嗒\"掉在地上,滚到霍去病脚边。霍去病弯腰捡起玉佩,触手冰凉,上面刻的五毒花纹让他想起去年在会稽剿匪时见过的巫蛊法器。
他二话不说,伸手就往那学生袖筒里探,摸出一卷揉皱的绢纸,墨迹还带着潮气。
\"好个'哀矜折狱'。\"刘妧接过绢纸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苛政猛于虎\"几个字,纸边还画着个戴官帽的老虎。她递给旁边的书令史——这老吏员干了三十年文书,指甲缝里全是墨渍。
\"你瞧瞧,这纸是哪家的?\"老吏员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指甲刮了刮纸边:\"回陛下,这是西市万贯纸坊的'糙黄纸',专给人写丧帖用的,上个月坊主还跟馆陶府的账房在醉仙楼吃酒呢。\"
公孙弘站在一旁,脸色比案上的竹简还白。他下意识地往袖口缩手,却被眼尖的狗剩瞅见袖口露出的墨色刺青——弯弯曲曲的纹路,跟十年前巫蛊案画影图形上的细作一模一样。
殿外的太学生们见状,不少人往后退了半步。有两个年纪小的互相拽着袖子,躲到了廊柱后面。其中一个娃娃脸的学生小声嘀咕:\"师兄,咱昨儿在太学吃的胡麻饼,好像也是王婆那儿买的...\"
亥时初刻,诏狱旁边的偏房点着豆油灯。刘妧和张汤围着矮几,上面摊着卷《秦简·封诊式》,旁边堆着各色物证:半块带黑渣的饼、一缕缠着草屑的头发、几块带着树脂的木屑。
\"老仵作说,以前验尸全凭摸,摸到硬邦邦的就说是冻死的,\"张汤拿起根刻着横道的竹简,竹片边缘还带着刀削的毛茬,\"如今咱得把规矩定下——衣饰、毛发、器物、文书、伤痕、土迹、言辞,这七样都得一样样看。\"
旁边刻竹简的张小七是个年轻匠人,手指上满是磨出来的老茧。他正往竹简上刻时辰线,仿照漏壶的刻度:\"我跟少府的老师傅学了刻痕法,尸体啥时候硬、啥时候凉,都能刻在竹片上。\"
角落里坐着的老仵作凑过来看,布满皱纹的手指摩挲着竹片上的刻痕,突然抹了把眼睛:\"我干这行四十年,见过被狼叼了半拉身子的,见过掉井里泡发胀的,可从没像今儿这样,能把死人身上的事儿说得明明白白。上回有个妇人说是上吊死的,我摸她脖颈子没勒痕,可人家男人非说我老糊涂,要是早有这法子...\"
子时三刻,陈阿娇宫里的密使摸黑进了诏狱。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块咬了一半的胡麻饼,饼边上沾着暗红的印子。
\"皇后娘娘说,今早馆陶长公主吃的参汤,是从西市'回春堂'抓的,\"密使声音压得极低,哈出的白气在灯前缭绕,\"这饼是堂官昨儿给伙计们分的,说是西域来的新鲜玩意儿,可那伙计今早起来嗓子就哑了,现在还在柜台上趴着呢。\"
李敢接过饼,就着灯光细看。饼眼里果然有些针尖大的黑渣子,闻着有股淡淡的苦味,像极了药铺里晒的哑喉草。
卯时初刻,汉武帝的遗诏副本由内侍捧着送进殿来。黄绫子上的字迹被烛火映得明明灭灭,\"毋使外戚干政,毋使酷吏乱法\"十二个字写得棱角分明。
刘妧展开诏书时,袖口的玉佩碰到案上的算筹,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着司隶校尉兼领文法吏培训,\"她指着诏书末尾,指尖划过绢面,\"李敢,你明日去太学挑人,专挑那些给家里算过田亩、帮邻居写过状子的,教他们怎么看布丝、辨墨迹、认土块。\"
李敢躬身领命,腰间挂着的算筹袋跟霍去病的剑柄撞了一下。霍去病站在殿门口,望着东边渐亮的天色,檐角的冰棱正滴下水珠,\"哒\"地砸在石阶上。
\"方才巡逻兵说,太学藏书阁后墙根儿,发现半截带五毒纹的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跟十年前巫蛊案埋桐木人的砖一个窑口。\"
刘妧没说话,只从袖中摸出本布面账册——那是从馆陶府管家抽屉里搜出来的,账册边角用蓝线绣着云纹,跟她小时候在长信宫见过的帷帐花纹有点像。
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咚——\",正好三下。狗剩端着热水进来,看见刘妧还在看账册,小声说:\"陛下,西市王婆今儿没出摊,说是昨儿夜里摊子被人砸了,新买的胡麻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