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城市开始点亮它的血管。天台的风有自己的频率,灌满江获屿的衬衫。
他站在玻璃围栏边缘,威士忌的余味还在齿尖缠绕,远处高架桥上车流开始拥堵,红色的车尾灯汇成一条平静的河。
15岁时,姑姑江庭柳就告诉他一个道理:金钱是人间的照妖镜。
江获屿初中时曾有位十分要好的朋友。家里是做航天模型的,某天因为一个航天政策,这位朋友家的资产翻了不止一倍。他的父亲一高兴,就给了他五十万的零花钱。
这位第一次拥有巨额财富支配权的初中生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江获屿在他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俯视。
他一直都是真心对待这位朋友的,而对方却说:“江获屿,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比你有钱吧。”
江获屿一整天闷闷不乐,那时他和姑姑还很亲,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江庭柳合上手上的《世界酒店》,语气平静:“钱这种东西,并不会让人变坏,也不会使人变好,它只能让人暴露最真实的自己。”
“意外之财就像急性中毒,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腐蚀一个人的人格和道德。”
她那双颇具东方特色的丹凤眼笑得迷离又随意,“朋友而已,合不来换一个就是了。”
当温时溪说余丽萍的儿子与儿媳也要入住时,江获屿就预判到会有今天这个局面了。他在铜臭与算计中摸爬打滚过多年,太清楚人性有几斤几两。
不是说余奶奶不好,而是对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掏心掏肺,实在太危险。即便余奶奶清高,她身边的人又如何呢?
他看着温时溪的天真,既觉得珍贵,又忍不住担忧。那些她没考虑到的利害,那些她转不过来的弯绕,他早已替她算尽,提前跟Suzy说余奶奶是自己的亲戚,提前做好也许会超过十人办理入住的准备……
最终只有七人入住,已经比预想的要好多了。
江获屿手中的酒杯轻轻摇晃,将城市的霓虹折射成彩色的碎块。他眉心紧拧着,总统套房外的走廊,今天应该发生点什么吧。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微弱的震颤正顺着大腿外侧爬上来,他放下酒杯,抽出手机,在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就笑弯了眼:
【江总,余奶奶一家已经入住完毕,谢谢您的安排。】
他清了清嗓子,按下语音键:“要谢就当面谢。”就着夜风又追加了一句:“我在天台,上来吧。”
温时溪:【抱歉江总,我已经下班回到宿舍了,明天可以吗?】
他的舌尖抵着牙尖,从喉间溢出一声哼笑,“是谁说今晚自愿值班的?”
三分钟后,温时溪出现在了翡丽的天台,孔雀蓝制服融进夜色里,金属铭牌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走路还挺快。”江获屿的尾音跟着嘴角一同翘起,“三分钟就从宿舍赶过来了~”
沉闷的椅子拖地声打断了温时溪未说出口的道歉,江获屿坐下后拍了拍旁边的藤椅,“坐这。”
温时溪完美的职业微笑瞬间僵在脸上,“被客人看到了影响不好。”
“看不见的。”他抓着身下藤椅的扶手,侧了一个角度,将旁边的椅子完全笼在自己的阴影里,接着仰起头望着天空,“快来,看星星。”
温时溪下意识地仰起脖子,夜空只吝啬地露出几点星光。低下头时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在看天,那双映着氛围灯的眼睛里似乎比整片夜幕加起来还要亮。
“快来~”江获屿又拍了拍椅子,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不容辩错的认真,“我会一直邀请,直到你来。”
她静静地注视了他几秒,终于擦着椅子靠背,绕过去坐下了。身体的重量转移到椅子上,高跟鞋的脚尖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小腿跟着舒展开来。
起初稀落的星光不知何时变得繁密起来,两人并肩坐在椅子上,沉默在夜风中流淌。
“我也许可以帮你。”江获屿的声音混着远处吧台飘来的爵士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沉,“能跟我说说吗?”
一架夜航的飞机拖着红点划过天际,轰鸣声远去之后,温时溪终于开口:“江总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语气茫然得仿佛真的毫无头绪。
他微笑着,目光扫过她瞬间抓紧椅子边缘的指节,又轻飘飘地移开,就好像真的被糊弄过去那样,“你今晚是在休息室过夜吗?”
温时溪的指节松开,心底舒了一口气,“是的。”
“其实你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交给Suzy就好。”
“李奶奶半夜会梦游,我怕她跑出来。”温时溪抿了抿嘴,“人是我招惹来的,还是负责到底比较好。”
“几点?”江获屿侧头看她,眼底映着霓虹的碎光,“一般什么时间梦游?”
温时溪这才惊觉自己又顺着他的陷阱踩了进去,指尖懊恼地掐了一下裙摆。她张了张嘴,夜风趁机灌进喉咙,“梦游这种事不好说,万一李奶奶跑到别的楼层去了,我还能帮忙找。”
江获屿刚要开口就被她打断:“毕竟余奶奶只认识我,出了事肯定是第一时间找我。留在酒店过夜方便一点,反正就一个晚上。”
江获屿沉默地听着,根本找不到插话或者反驳的机会。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屏幕的冷光透过布料微微亮起,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温时溪趁机站起身,“江总。”她微微颔首,“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她转身离开,夜风猛地灌进后背,激起一阵凉意,这才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
他到底知道多少?
温时溪坐在休息室的床上,贝齿啃着指甲尖,江获屿之前那些咄咄逼人的审问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14楼楼梯间发现的吗?不对,应该是更早之前行政酒廊的更衣室,他质问她衣服码数的时候!
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合理合规,他没有理由怀疑才对。到底是在哪里露出的破绽,她实在想不明白。
江获屿太精了,以后要更加小心才行。
不过江获屿刚刚有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她,她马上给余奶奶打了个电话:“余奶奶,您之前说李奶奶会梦游,我想问问她梦游是固定时间跑出去的吗?”
余奶奶似乎是从电视机旁走过,电视剧的声音逐渐变远,“听护工说她一般是夜里两点多跑出去的。这老东西还挺准时的,怎么了吗?”
“就是怕她今晚跑到房间外面去了。”
“不会的,这总统套房这么大,她跑不出去的。”
挂断电话后,温时溪调了一个半夜两点的闹钟,“有规律就行。”
两点钟还要起来呢,赶紧睡觉。
黑夜像一摊浓稠的墨,浸透了休息室的每个角落。她在梦里沉浮,耳边忽然传来断续的声响,那声音像黏在耳膜上,她伸手拨开层层雾障,可雾气刚散又聚。
突然一脚踩空,失重感如潮水漫过后颈。她猛然睁眼,枕边的手机正在剧烈震动,黑暗中有其他同事被铃声吵到,发出不耐烦地踹被声。
温时溪立即按了静音,屏幕在黑暗中泛着刺眼的蓝光,1点21分,是江获屿打来的电话。某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立即穿上鞋子,蹑手蹑脚地下床,休息室的门关上后才接通了电话:“喂,江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江获屿急促的声音:“余奶奶突然发病,救护车快来了,我们在大堂。”
温时溪脸色瞬间煞白,余奶奶?为什么是余奶奶?由不得她多作思考,脚尖一转,立即朝着电梯跑去。
十五分钟之前,江获屿在睡梦中被保安队长的电话吵醒,“江总,你让我留意的那间总统套房外有个老人摔倒了。”
“马上通知医生和值班经理!”
江获屿的房间离总统套房近,先一步赶到了30楼,就见李月华跌坐在地上,嘴里呜呜地喊着:“快来人啊!”
“奶奶!”江获屿大步跨过去,快速将轮椅从她身上移开,“我扶您起来。”
“别管我!”李月华一只手紧紧攥着江获屿的手臂,一只手指着沉重的胡桃木门,“丽萍快不行了!求求你救救她!”
江获屿猛地起身,迅速用万能房卡刷开总统套房的门,一掌推开冲了进去。
两分钟后他背着已经失去意识的余丽萍出来,“奶奶,马上有人过来帮忙,您先坐一下。”
走廊的壁灯照着他狂奔的背影,墙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江获屿差点和从电梯里出来的李医生撞上,他连忙将余丽萍放倒在地,让医生抢救,Simon已经打起了120。
江获屿二话不说,又跑回房门口,将李月华从地上抱起,放到轮椅上,蹲下身子问她:“奶奶,您有哪里受伤吗?”
“丽萍怎么样了?”李月华枯瘦的双手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握得他的手臂生疼,“她还活着吗?”
幽长的走廊里,充斥着李月华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