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盏,品茗,用茶杯盖子轻刮边缘浮沫。
紫砂茶具摩擦碰撞的声音清脆动人。
我猜的到崔恕的每一步动作。
他不爱饮茶,但规矩却学得很好,从不会出错。
谁知,正是此刻。
——哗啦!
茶盏碎裂的声响竟猛的在房中炸开!
我匆忙回头,几乎错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迸出裂痕。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崔恕。
他沉着脸,一动不动,只是目光低垂,正盯着地上泼渐而出的水痕。
上好的紫砂茶杯,就这么被他狠狠砸碎。
碎片飞溅满地,还冒着热气,氤氲缭绕。
“滚出去,换套新的。”
崔恕的嗓音如同冰棺里凿出来的一般。
“你碰过的东西,本王嫌脏!”
我魂魄一颤,迅速扭头看向林枝枝,只见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僵在原地,手指微微蜷缩,像是被溅起的热茶烫到,又像是委屈的无所适从。
很明显,林枝枝很难接受崔恕的突然变脸。
明明上一秒崔恕还好好的,甚至嘴唇即将碰到茶杯。
怎么一眨眼,却又对她恶言相向?
林枝枝睫毛抖动得厉害,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将一切看在眼中,也有些不明所以。
崔恕到底是怎么了?
他刚才的样子,当真像个从鬼迷心窍的梦中猛然惊醒的人。
我穿过桌子,飘到他身边,担忧的握住他手。
然而,在我无声的触碰下,崔恕的袖子里竟忽然流出一丝血痕。
我一惊,忙想翻起他的袖子查看,可半透明的双手却径直穿过他的身体。
崔恕手腕青筋暴起,指节青白。
我终于瞧见他手中紧攥的白玉南珠。
原来,他是被我的发簪一不小心刺破皮肉。
我想叫林枝枝过来看看崔恕,哪怕因此两人有肢体接触也无妨。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的我,除了嫉妒,无法再为崔恕做任何事情。
这感觉真不好受。
反观林枝枝。
她咬唇蹲下身,将茶杯碎片拢进帕子,睫毛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模样温顺可人。
“王爷教训的对。这茶是有些凉了,该去换壶新的来。”
看似服从的一句话,其实话里满是怨怼。
——人走茶凉。
林枝枝的话里究竟有没有这层意思呢?
我不敢妄下定论。
但我能看出她心中的不甘。
她飞快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片,起身端起茶壶就走。
带上书房门时,林枝枝十分用力。
砰!
那门几乎是用摔的。
然而,面对林枝枝的无礼行为,崔恕却无动于衷。
他仍坐在桌前,面若寒霜。
我见他眉心越皱越紧。
随后,半晌过去。
崔恕整个人像是突然绷断的弓弦一般,一下子大喘起粗气。
“不、行……”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看上去非常痛苦,仿佛在与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抗争。
我四处看看。
全屋就只有我和他,既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鬼。
“我一定是太累了……”
忽然,崔恕扶着额头,自言自语道。
“我得睡了……我必须得睡了……等睡醒了,栀栀就会回来了……”
“这次我要带她去猎场,不让她去施粥了……我要亲自带她去采花……不,不对,我本来……”
“——我本来,是要做什么来着?”
话音至此。
我与崔恕都窒住了。
我与他,一人一鬼,相对而坐。
我看他像个疯子,他看我如同空气。
气氛在这时变得沉默。
夕阳渐渐散去,月影爬上树梢。
我看着崔恕伏在桌上,头枕着胳膊,眼睛缓缓闭合。
他的手腕已经不流血了,干涸的血迹凝结,一碰就碎。
“栀栀,你一定要快点醒来……”
崔恕的呼吸渐渐平稳。
入梦前,他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给我。
我有些心酸。
这个世界总给我藕断丝连的温柔。
夜风微冷,拂动崔恕的发丝。
我知他身上有伤,又一连数日缺乏休息,便想给他盖条毯子。
但,我是鬼魂,无法干预现实,便只好去院中寻人。
其实,说是寻人,可我也没办法真把人直接叫去崔恕身边。
我生前是个没用的宁王妃,死后是个没用的鬼,甚至连作祟都做不到。
说白了,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找个心理依托。
那么,找谁好呢?
首先,十三不行,因为我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
其次,惠姑姑也不行,因为她晚间还要处理王府的诸多杂事。
所以,只能是林枝枝了。
我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飘向后厨。
果然。
还没进入厨房,我便在屋外看见了里面的灯火。
林枝枝蹲在灶前,一壶热茶烧了半天。
她口中仍有抱怨。
“再大的委屈都受过,这点小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说着,她睫毛上蓄起一滴泪珠,险些落入茶汤时,却被她用手背抹去。
我看到她指尖鲜红的伤痕。
本来,她的手都快好了,却因为今日被泼辣椒水,情况再次恶化。
她的委屈原本理所应当。
但不知为何,我始终无法对她感同身受。
这时,茶水滚沸,过了香味最浓的时机。
林枝枝虽然不懂茶艺,却也闻得出香气,为了弥补,便快步去园中摘了些栀子花回来,泡入壶中。
我微微蹙眉。
她是如何得知……我日常习惯的?
我生前饮茶,总爱在茶中放入三五栀子花,芬芳扑鼻。
其实,我最应该清楚,许多人都会以鲜花入茶。
可唯独林枝枝这样做,会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这感觉如同自己的影子有了生命一般,甚至还将本体吞噬。
但,很可惜,我不是那个本体。
我是那个影子。
我只是沾了林枝枝的光,昙花一现来人间走过一遭,等她站到正午时分的太阳下,我就该消失了。
我二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并不是我真正的习惯,我生来东施效颦,只为提前让崔恕适应他未来真爱的一举一动。
我看着林枝枝端起新沏的茶离开厨房。
花香袅袅,萦绕满园。
她很快来到崔恕的门前。
眼前,书房大门紧锁,只有窗户大开。
林枝枝敲了敲门,无人应声。
我以为她会就此离去。
谁知,她却自作主张的推开了房门,并且轻道一声:
“王爷,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