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太医院的马蹄声踏碎满街安宁。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
我死后,三日之内,崔恕为了林枝枝三次急召太医。
王府门前灯火通明,刘太医刚刚下车,便被侍卫匆匆迎进府里。
“刘太医,您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慢?您要是再不来,王爷就该开罪我们了!”
刘太医被人架着一路小跑,额前汗水涔涔。
我飘在院中,俯瞰每一张脸。
刘太医边擦汗边说:“今日宫中有些要事,自然就来迟了。”
我听他出言犹豫,不像真话。
想必他额前的薄汗,也应当是因为后怕才发的冷汗。
刚才,林枝枝被檐梁砸伤后,崔恕立刻派人将她搬回了柴房。
但他并没有随下人跟进屋去,而是站在院子里,反复踱步。
雨过之后,石板湿滑,崔恕来回走着,衣袍下摆很快沾上泥泞。
我飘在他身后,轻声打趣:“心疼了?”
我知道他听不见。
所以,这话我是问给自己听的。
却不料。
我话音刚落。
崔恕却垂着头,忽然道:“不是的。”
我一怔。
他接话的时机实在太过凑巧,以至于我差点以为,他是真的可以听到我说话。
好在,下一秒,他就接着说了下去,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
“不……不是的……我现在该去看栀栀……我得去陪着栀栀才对……”
我内心复杂。
不知为何,在发现刚才崔恕的反应只是巧合之后,我反而松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呢?
我本来就是他的妻子呀。
我想,可能我惧怕的是,哪怕我现在活过来,崔恕也会因为林枝枝的到来,而放弃我,选择她。
那简直比让我死了还痛苦。
眼前,崔恕还在碎碎念着。
他像个痴情的疯子,很是可怜。
我以为他会言行不一,留在林枝枝这边。
然而,挣扎许久之后,他却猛的转身,头也不回的奔向我的灵堂。
我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没有追过去。
因为我好奇林枝枝的伤势如何。
柴房窗棂沾染料峭春寒,我浮在草垛上,看刘太医一点点切去她背上烧焦的皮肉。
下人不配用麻药。
但,看在宣太医的人是崔恕的份上,刘太医特意为林枝枝破格。
一场潦草的手术很快完成。
我转头一看,林枝枝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
照常开完药方后,刘太医忽然命人端来一个药碗。
林枝枝虚弱的动动鼻子。
“这药味……怎么比之前的药更苦?”
刘太医微微颔首,讳莫如深,“林姑娘,此乃太后钦此的益气汤。”
“我不过是个睡柴房的丫头,太后娘娘怎么会无故赏我?”
说到这,林枝枝嘴唇苍白,自嘲一笑。
“恐怕,这碗药不是什么益气汤,而是鸩酒吧。”
“——是避子汤。”
忽然,惠姑姑的声音穿过黑暗,冷冷硬硬惊得人眉心一跳。
我转头看向她。
她接过刘太医手中的药碗,褐色汤药沉浮不定,瞬间泛起涟漪。
“林姑娘,太后娘娘有旨,若你饮下这碗汤药,便允许你继续在王妃灵前侍奉。”
林枝枝指甲在地面抠出白痕,“我与王爷清清白白,连他的床沿都没沾过,太后娘娘为何要如此羞辱于我!”
“正因如此,所以才要防患于未然,”惠姑姑附身,把药碗向前一递,“林姑娘入府不过几日,就已经生出这么些事端,倘若日后真被抬了通房……”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到时候,恐怕姑娘喝的就真是鸩酒了。”
窗外的风扑进来,带着屋檐上尚未落尽的雨粒。
林枝枝睫毛上的雾气化了又凝。
好大的屈辱。
我心想。
于林枝枝而言,皇祖母这般对她,堪比夺她性命。
不,倒不如说,在林枝枝眼中,自尊大过性命。
她是女主角,纯洁不可侮辱,她的痛苦和骄傲,与常人都不相通。
但。
她喉咙上也拴着一根锁链。
“那敢问惠姑姑,倘若我不喝呢?”
惠姑姑漫不经心道:“那太后娘娘可不敢保证,你弟弟在流放路上会不会不小心饮下穿肠毒药。”
“——好,我喝。”
药碗被林枝枝一把夺过。
我看她喉咙滚动,眼中无光,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根本喘不上气来。
可怜吗?
可怜。
因为我当时也是这样被林宗耀掐住喉咙的。
……
世界永远不会把林枝枝逼上绝路。
昨夜,我的灵堂突遭雷击,不仅救她一命,更让她立下一功。
但反观崔恕。
很显然,他就没那么幸运了。
安排下人迅速修缮好灵堂后,天刚蒙蒙亮,父亲的密信便由暗卫火速送到他手中。
崔恕揉揉眉心,从竹筒中取出信件,迅速看完,立刻丢入火盆中焚毁。
十三微一拱手,“王爷,有何吩咐。”
崔恕喉间溢出冷笑。
“岳父来信,说东宫得知我府中天降惊雷,劈坏栀栀的灵堂,便打算要挟钦天监,以此大作文章,说什么……紫微犯煞,正好可以将我和岳父一起赶出朝堂。”
“王爷,鬼神之说怎可当真!陛下英明神武,自然不会听信这等谗言……”
“父皇自然不会当真,”崔恕手指在胳膊上轻点,“但,满朝文武总会有些说法。更何况……”
话音至此。
崔恕微微一顿。
“我最恨有人,在我的栀栀背后乱嚼舌根!”
更漏声响。
林枝枝那边事了了,我就飘到灵堂的窗外,见崔恕眉心紧锁,化也化不开。
十三看出他所想,立刻抱拳跪地,等他吩咐。
“十三,你现在就去调运粮食清点人手,天一亮,重新开棚施粥。”
“是。”
十三退下,灵堂里很快重回寂静。
崔恕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上的补丁,又低头,看看棺盖上的裂痕。
最终,他轻轻一叹,莫名其妙的。
“栀栀,你知道吗。”
“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以前都不是这样的。”
“这一次,好像全世界的恶意,都在奔向你。”
崔恕话说的云里雾里,我根本听不懂。
兴许,他说的是夺嫡之争波及到我一个死人身上。
但我却觉得,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死人不会张口辩解或还嘴,最好安罪名,也最好用来诬陷旁人。
身为皇子,这样的道理我不信崔恕不懂。
可能是关心则乱吧。
我默默帮崔恕开脱,也觉得有些开心。
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真好。
然而,这样的喜悦却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坐在屋檐上,两条小腿前后摇晃,忽然看见十三和惠姑姑迅速赶来。
“回禀王爷,粮食人手都已备齐。”
“嗯。做得不错。”
“可……”
“怎么了?”
“可现在林姑娘却吵着说,她也要随我们一起出府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