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仙谷,悬壶殿。
药香氤氲,清雅依旧。素问端坐主位,面前摊开一卷古朴的《神农本草经注疏》,指尖却久久未翻动一页。清冷的眸子落在书页上,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泛黄的纸张,落在那片破败道观后山翻涌的龙气,落在那深不可测的老道士身上,落在那懵懂却身负异象的稚童身上……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如同殿外山谷中终年不散的薄雾,挥之不去。
“谷主!”一名身着淡绿纱裙、气息清灵的女弟子步履匆匆地进入殿中,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她双手奉上一枚东西,声音压得极低:“谷外巡守弟子,在‘听风崖’老松的鹰巢中,发现了这个。”
素问的目光瞬间聚焦。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雕琢着盘龙祥云纹路的玉蝉!玉蝉形态古朴,与素问那枚用于紧急通讯的碧绿玉蝉截然不同,其上流淌着一种内敛却不容置疑的皇家气韵!
盘龙玉蝉!
素问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大启皇室与医仙谷之间,唯有在涉及社稷存亡、或需医仙谷主亲自出手救治皇族核心成员时,才会动用的最高级别、最隐秘的传讯之物!非帝后亲令不得启用!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微颤地接过那枚冰冷的玉蝉。入手温润,却仿佛重逾千斤。无需灵力激发,当她指尖触碰到玉蝉背部的瞬间——
嗡!
玉蝉通体微光一闪,一道无形的、唯有医仙谷主方能感知的意念流,带着不容抗拒的帝王意志,瞬间冲入素问的识海!
没有冗长的宣旨,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有一道冰冷、威严、带着浓重惊怒与不容置疑杀伐之气的意念烙印:
**“西南地脉异动,龙气遭窃,化藤作祟,祸及帝星!**
**“着医仙谷主素问,即刻秘密进京!**
**“一、详查藤蔓邪物本源,探明窃取龙气邪术!**
**“二、协查西南所有州府,甄别一切与龙气、风水、异童相关之异象!**
**“三、此行绝密!以‘替太后问诊’之名入宫!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藤蔓与龙气之事!违者……视同谋逆!”**
意念烙印消散。
玉蝉的光芒彻底内敛,恢复成一块普通的白玉。
素问握着玉蝉的指尖,却冰凉一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那张清冷绝丽的面容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与寒意!
西南地脉异动?龙气遭窃?化藤作祟?祸及帝星?
协查异象?甄别异童?
绝密!违者视同谋逆!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狠狠砸在她的心头!这圣旨指向的……分明就是玄清观!是那个能“画”龙脉地图的徒孙阿澈!是那个深不可测的老道士清虚!
可皇帝……竟将此定性为“窃取龙气”、“祸及帝星”的谋逆邪术?!还要她这个知道部分真相的人,去协助甄别、追查?!
一股冰冷的讽刺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素问的心房。她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立下的心魔大誓,启动的“青萍级封锁”,要求全谷对玄清观的一切保持静默……转眼间,自己却要奉皇命,成为追查那对师徒的……急先锋?!
封口令对上圣旨令!
心魔誓对上谋逆罪!
素问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殿内清冽的药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深深的挣扎和无力感。卷入这漩涡,医仙谷……还能独善其身吗?
“谷主?”女弟子见她神色不对,担忧地轻唤了一声。
素问猛地睁开眼,眼底的挣扎瞬间被压下,重新恢复了医仙谷主应有的清冷与镇定,只是那眸底深处,多了一层化不开的寒冰。她将盘龙玉蝉紧紧攥入手心,冰冷的触感刺入肌肤。
“传令。”素问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清晰而冷硬,“备‘青鸾车’,取‘百草囊’,本座即刻启程,秘密入京,为太后……‘问诊’。”
“是!”女弟子虽心中疑惑(太后凤体康健是众所周知的),但不敢多问,躬身领命。
“另外,”素问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启动‘青萍’最高戒令:自此刻起,谷中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探查、议论、靠近玄清观方圆百里!违者……废去修为,逐出山谷!”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女弟子浑身一凛:“遵谷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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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观后院。
阳光正好,鸡飞狗跳的日常依旧上演。
“师祖爷爷!哈欠!用力!”阿澈举着重新变得生龙活虎的小毒剑,对着墙角阴影里的清虚大声要求。
清虚抱着酒坛子,眼皮都懒得抬,极其敷衍地:“哈——欠——”
震波微弱。
小毒剑象征性地晃了晃。
“不够!不够!”阿澈跺着小脚抗议。
云渺在一旁清点着张大山刚送来的一小筐还算新鲜的蘑菇,头也不抬地帮腔:“就是!师傅!您这哈欠打得,连猪猪都震不晕!偷工减料!扣酒!”
墙角酣睡的玉角小猪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在睡梦中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清虚:“……” 老咸鱼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这“欺师灭祖”的师徒俩。
就在这时,道观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车轮滚动声和鸾鸟清越的鸣叫。
云渺耳朵一动,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青鸾车?!是素问谷主?!送药汤来了?!” 她立刻把蘑菇筐一丢,如同闻到腥味的猫,嗖地一下窜向道观门口,“谷主!您可来了!是送‘蕴灵固本汤’吗?带了……几缸啊?”
阿澈也好奇地跟了过去:“谷主姨姨……汤汤……甜吗?”
墙角,清虚那几根倔强的白发,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竖了竖。浑浊的老眼在眼皮下极其隐晦地睁开一条缝,精准地投向道观外那辆通体碧绿、由两只神骏青鸾拉着的、正缓缓降落的华贵车辇。
车帘掀开。
素问那清冷的身影出现在车辕上。她依旧是那身素净青衫,只是此刻,那清冷的气质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沉重?她手中提着一个看似普通的青藤编织的药箱(百草囊),目光扫过热情迎上来的云渺和好奇探头的阿澈,又极其隐晦、极其迅速地掠过道观内墙角阴影的方向。
“云渺姑娘。”素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清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她将手中的青藤药箱递给云渺,“‘蕴灵固本汤’在此,共十剂,用法已附于箱内。”
“十剂!”云渺接过沉甸甸的药箱,乐得见牙不见眼,“谷主您太客气了!这得抵多少……呃,我是说,阿澈!快谢谢谷主姨姨!”
“谢谢……谷主姨姨!”阿澈乖巧地道谢,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个青藤箱子,“汤汤……是甜的吗?”
素问看着阿澈纯真无邪的小脸,想到京城那道冰冷的圣旨,想到“异童”、“甄别”这些字眼,心头如同被针刺了一下。她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笑容,伸手想习惯性地揉揉阿澈的发顶,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如同触电般顿住,极其不自然地收了回来。
“……不苦。”她轻声回答,声音有些干涩。
“谷主您这是……要出远门?”云渺注意到素问身后那辆明显不是寻常代步工具的青鸾车,以及素问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凝重。
素问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淡淡道:“嗯,入京一趟,替一位贵人……问诊。” 她刻意加重了“问诊”二字,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极其快速地扫了一眼墙角阴影里那个抱着酒坛子的身影。
“哦哦!贵人好啊!诊金肯定丰厚!”云渺立刻被“诊金”吸引了注意力,眼睛放光,“那谷主您快去快回!路上小心!对了,京城有啥好吃的、好玩的、值钱的特产,记得帮我们带点啊!回来抵债……呃,回来我们按市价收!” 她毫不客气地开始预定“代购”。
素问:“……” 她看着云渺那副财迷心窍、对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毫无所觉的样子,再看看旁边懵懂好奇的阿澈,心头那股荒谬的沉重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登车。
就在这时——
墙角阴影里,一直毫无动静的清虚,突然抱着酒坛子,极其响亮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哈——欠——!!!”
这个哈欠打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声音洪亮得震得屋檐下的毒瓦都嗡嗡作响!一股比平时强横了不知多少倍的无形震波猛地扩散开来!
“嗡——!”
小毒剑瞬间紫光全灭,“啪叽”掉在地上!
玉角小猪被震得直接从睡梦中弹了起来,“哼唧”一声,晕头转向!
云渺猝不及防,抱着药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阿澈也“哎呀”一声,捂住了小耳朵。
正准备登车的素问,更是首当其冲!那强大的震波如同实质般扫过她的身体!她体内灵力下意识地运转抵抗,却感觉那股力量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说……一种带着慵懒嘲讽意味的……送别?
素问身形猛地一僵!清冷的眸子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墙角!
只见清虚打完这个惊天动地的哈欠,抱着酒坛子咂咂嘴,仿佛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举动,眼皮都没抬一下,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梦话:
“……京城的……风……大……雨……也不小……带伞……别淋着……小心……路滑……摔着贵人……就……不好了……”
声音含混,如同醉呓。
素问的指尖瞬间冰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死死盯着墙角那个仿佛与世无争的老咸鱼,清冷的眸子里翻涌起惊涛骇浪!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圣旨!知道京城!知道“贵人”!甚至知道……此行的凶险和她的两难处境!
这声“哈欠”,这句“醉话”,就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嘲弄!
“谷主?您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云渺稳住身形,关切地问,完全没把清虚的异常和素问的失态联系起来,只当是哈欠震的,“是不是被我师傅那破锣嗓子吓着了?别理他!老酒鬼一个!”
素问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与翻腾,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墙角阴影里那个抱着酒坛子、仿佛又沉入梦乡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懵懂无知的阿澈和毫无察觉的云渺。
“……无事。”她的声音如同绷紧的琴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告辞。”
她不再停留,转身迅速登上青鸾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唳——!”青鸾清啸,振翅而起,化作一道碧绿流光,瞬间消失在玄清观上空,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速度之快,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意味。
云渺抱着沉甸甸的药箱,仰头看着消失在天际的青光,美滋滋地盘算:“十剂‘蕴灵固本汤’!发了发了!阿澈,今晚就给你熬上!保证让你长得壮壮的!以后……嘿嘿,多画点‘地图’……呃,不对,是好好练剑!” 她及时改口。
墙角阴影里。
清虚的鼾声,悠长而均匀。
几根倔强的白发,在微风中,得意地……晃了又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