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观那破败的山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歪斜的牌匾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在欢迎(?)新来的劳力。
木匠张大山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望着眼前这比自家土坯房还要破败几分的道观,尤其是主殿那个能观星赏月的大窟窿和静室那堵塌了半边的矮墙,黝黑的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这……真是仙姑的道场?怕不是遭了雷劈吧?他捏了捏怀里云渺给的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又想起炕上婆娘平稳下来的气息,一咬牙,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张叔,这里,还有这里。”云渺指着主殿那个敞亮的窟窿,又指了指静室塌掉的矮墙,脸上难得地有点讪讪,“瓦……没了大半。墙……塌了半边。嗯……能修吗?” 她心里其实没底,这工程量,这破败程度,就靠张大山一个人?
张大山没立刻回答。他放下工具箱,绕着主殿那巨大的窟窿走了一圈,又蹲在塌掉的矮墙前,仔细摸了摸那些断裂的土坯和裸露的木梁茬口。他粗糙的手指在木梁的断面上摩挲着,眼神专注,像是在抚摸一件艺术品,又像是在聆听木头无声的哀鸣。
“能修。”张大山直起身,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常年与木石打交道磨砺出的笃定,“就是……费料,费工。主梁……伤得厉害,光补不行,得换根新的副梁,再加固。墙……得重新起。旧土坯不能用了,得打新坯,晾干……也得几天。”
云渺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换梁?打土坯?晾干?这得多少铜板?多少时间?她那点“赊欠”来的药种还没影呢!债务珠穆朗玛峰又要在头顶压一层?
她正想问问有没有省钱省力的“糊弄”方案,却见张大山已经打开了那个沉重的工具箱。
箱盖掀开的瞬间,云渺和阿澈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箱子里面,没有寻常木匠那些笨重的斧凿锯刨,反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套……极其精巧、闪烁着冷冽寒光的工具!
细如柳叶的刻刀,薄如蝉翼的刮片,弧度精妙的弧口凿,还有几柄造型奇特、带着螺旋纹路的钻头……每一件都打磨得光滑如镜,刃口闪烁着摄人的锋芒!更让云渺心惊的是,这些工具上,无一例外,都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凝练锋锐的气息!仿佛是……杀气?!或者……某种被强行禁锢的……火焰意志?!
这绝对不是普通木匠该有的家什!
张大山似乎没注意到云渺和阿澈的惊愕,他神色如常地拿起一柄弧度极小、刃口薄得几乎透明的刻刀,又拿起一块从塌墙废墟里捡出来的、还算完好的黑瓦碎片。
“仙姑稍等,俺……先试试这瓦片……还能不能用。”张大山说着,左手捏着瓦片,右手持着那柄薄如蝉翼的刻刀,手腕以一种极其稳定、频率奇特的微小幅度,开始……在瓦片边缘轻轻刮削!
“噌……噌噌……”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刮削声响起。没有木屑纷飞,只有极其细密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那柄小小的刻刀,在张大山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每一次刮动都精准无比地贴合着瓦片原本的弧度,每一次下刀都恰到好处地剔去最微小的瑕疵!
他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但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阳光落在他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上,落在那柄闪烁着寒光的刻刀上,竟给人一种……他在雕琢绝世神兵而非修补破瓦的错觉!
阿澈看得入了迷,小嘴微张,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大山的手。小家伙似乎天生对这种“手艺”有着莫名的亲近感。他蹲在张大山脚边,小手无意识地捡起地上掉落的、极其细小的黑色瓦粉,好奇地捻着。
云渺的震惊则更甚!这手法!这控刀的精准度!这工具上萦绕的奇异气息!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木匠能拥有的!她甚至觉得,就算前世她见过的最顶尖的微雕大师,也未必能有这种……仿佛与工具、与材料融为一体的神乎其技!
就在云渺满心震撼,猜测着张大山的真实身份时——
“嘎吱……”
清虚那间塌了半面墙的“静室”破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颗顶着鸡窝般乱发、睡眼惺忪的脑袋探了出来,正是被外面动静吵醒的老咸鱼。
清虚眯着浑浊的醉眼,先是扫了一眼云渺和阿澈,目光落在张大山身上时,带着点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但当他的视线触及张大山手中那柄闪烁着寒光的刻刀,以及刻刀下正被精妙修整的瓦片边缘时……
清虚那双仿佛永远睡不醒的浑浊老眼,猛地睁大!瞳孔深处,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爆射出两道锐利如实质的精芒!那眼神,瞬间穿透了张大山身上那件沾满木屑的破旧衣服,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死死盯着张大山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盯着那柄薄如蝉翼、萦绕着微弱锋锐气息的刻刀,盯着那刮削时独特的韵律……
“呵……”一声极轻、带着巨大惊愕和难以置信的冷笑,从清虚喉咙里挤了出来。他推开那扇歪斜的破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身上还带着浓重的宿醉酒气,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好……好一个‘木匠’!”清虚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讽和……洞悉,“‘千锤百炼绕指柔,万锻精金藏锋芒’……张家‘绕指柔’一脉的‘塑锋’手……什么时候……沦落到给人修房顶、糊泥巴墙了?”
张大山刮削瓦片的动作,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僵住!
他手中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清虚!那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揭开最深伤疤的巨大痛苦!
“你……你是谁?!”张大山的声音嘶哑变形,如同野兽受伤的咆哮,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断墙,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绕指柔’?!!”
“哼!”清虚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醉眼重新眯起,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咸鱼模样,但眼底深处那抹锐利却未完全散去,“老子是谁?老子是这道观的观主!至于‘绕指柔’……呵,当年你们张家‘焚天炉’里锻出的‘绕指柔’针,可是连元婴老怪的护身罡气都能刺穿的稀罕玩意儿!老子……咳咳,贫道……有幸见过一次。你这点‘塑锋’的手艺,骗骗外行还行,在贫道这双……法眼面前,藏得住?”
“焚天炉……焚天炉……”张大山听到这三个字,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高大的身躯瞬间佝偻下去,靠着断墙缓缓滑坐在地。他双手死死抱住头,指关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声,“没了……都没了……炉子……被抢了……爹……娘……大哥……都死了……呜呜呜……”
这个之前被打得鼻青脸肿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蜷缩在断墙的阴影里,哭得浑身颤抖,撕心裂肺。
云渺和阿澈都惊呆了!
阿澈被张大山的哭声吓到,小脸发白,下意识地躲到云渺身后,紧紧抓住娘亲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害怕和困惑:“娘亲……张叔……哭得好疼……”
云渺则是心头剧震!张家?绕指柔?焚天炉?元婴老怪?炉子被抢?灭门惨案?!
她看着地上那柄闪烁着寒光的刻刀,再看看清虚那副“老子什么都知道”的咸鱼样,最后目光落在崩溃痛哭的张大山身上……
她感觉自己好像随手在路边捡了块破石头,结果里面蹦出个身负血海深仇、牵扯到元婴老怪和灭门惨案的……铸剑大师?!
这……这债主送来的“免费劳力”……好像……有点烫手啊!
清虚似乎很满意云渺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慢悠悠地踱到张大山身边,用脚尖踢了踢掉在地上的那柄刻刀,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啧,哭什么哭!大老爷们儿,哭能哭回炉子还是哭回你爹娘?”
“既然捡回一条命,就好好活着!给人家修房子就拿出点铸剑世家的本事来!别糊弄!”
“还有……”清虚的目光转向云渺,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让云渺心头警铃大作的弧度,“丫头……”
“这人……”
“可是……”
“你自己……”
“捡回来的……”
“大……”
“麻……”
“烦……”
“这……”
“看……”
“护……”
“费……”
“封……”
“口……”
“费……”
“还……”
“有……”
“未来……”
“可能……”
“的……”
“仇……”
“家……”
“追……”
“杀……”
“风……”
“险……”
“费……”
“你看……”
“是不是……”
“该……”
“多……”
“抵……”
“几……”
“株……”
清虚每说一个字,云渺的脸色就黑一分。说到最后,她仿佛看到玄清观外那座债务珠穆朗玛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向上生长!峰顶的积雪数字模糊一片,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债”字!
“噗!”
一张崭新的、带着浓郁酒糟气味的符纸,如同未卜先知,精准地飘落在云渺脚边,正好盖在张大山掉落的刻刀旁边!
符纸上的笔迹潦草断气,内容简洁明了:
**麻烦评估费**
**(含身份鉴定费、风险预警费、心理辅导费(给崩溃汉子的)、以及……未来仇家定位费!)**
**一口价:抵三株九死草**
**(注:友情提示,下次捡人,记得先查查他祖宗十八代有没有仇家!)**
落款的葛优瘫火柴人旁边,那根标志性的眉毛,这次画成了一柄……冒着烟的、歪歪扭扭的小锤子!正得意地“敲”着!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滴血的断剑符号!
云渺:“……”
她看着地上那张散发着酒糟味和“贴心服务”的符纸,再看看崩溃痛哭的张大山,再看看旁边抱着酒坛子(不知何时掏出来的)、一脸“老子帮你大忙了快感谢老子”的咸鱼师傅……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荒诞、抓狂、同情和“这日子没法过了”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弯腰,捡起符纸,又捡起地上那柄寒光闪闪的刻刀,走到蜷缩哭泣的张大山面前,把刻刀塞回他冰凉颤抖的手里。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断墙阴影里崩溃的铸剑师(前)和旁边看热闹的债主(现),发出了震彻玄清观山门的咆哮:
“修——!”
“都给老娘修——!”
“房顶!墙!窟窿!全给老娘修好——!”
“债——!”
“老娘认了——!”
“但今天——!”
“谁——!”
“都——!”
“别——!”
“想——!”
“偷——!”
“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