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暗香浮动合欢裙,酒窖深藏万古春。虎符乍现疑云起,血誓惊魂动洛滨。鹰视老臣窥旧孽,龙潜少主隐新身。高平一语风波恶,且看谁为掌舵人。
太傅司马懿府邸深处,密室幽邃,唯铜雀灯台摇曳昏黄光影,照得那仲达面容如鹰隼般阴鸷难测,几缕花白长须在光晕中微微颤动。
“啪!”一声脆响,竹简重重砸在青砖地上,惊得跪伏堂下的钟会浑身一颤。侍中蒋济捻着颌下银须,浑浊老眼精光闪烁。八名魁梧虎豹骑甲士持刀侍立左右,寒铁甲胄映着烛火,冷光森然,杀气盈室。
“刘伶之子?”司马懿忽地冷笑一声,枯瘦如鹰爪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紫檀案几,声如金铁,“建安二十三年,老夫亲自主持竹林七贤会饮,七贤之列,唯刘伶最为放浪形骸,醉卧天地,何曾听闻他膝下有一子名曰刘忠?汝等,究竟是何方妖孽,敢来老夫府中弄鬼?”
此刻司马懿的诘问,字字如刀,句句似箭,仿佛要将二人精心编织的身份谎言寸寸剖开,露出内里惊心动魄的真相。
蒋济轻咳一声,打破沉寂,拱手道:“太傅明鉴,宗正寺所录玉牒之上,确凿有刘忠之名,载于刘伶名下。只是……”他故意拖长语调,慢条斯理地从宽大袍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徐徐展开,“据河内郡守上报,此人仿佛凭空而降,三年前方现于河内郡温县。此前种种行踪来历,竟如云雾缥缈,无从查证,端的是蹊跷非常!”
暂且按下密室叙事不表。却说司马府东跨院深处,那终日弥漫着浓郁酒香的酒窖之内,刘忠正小心翼翼地将新酿成的“忘忧乐”封入青瓷坛中,以火漆密封。忽闻窖外脚步声急,管家王福匆匆而入,拱手禀道:“刘师傅,大将军(司马师)有命,速取十坛上好的‘桃花醉’至前厅,款待贵客。”
原来大将军司马师新近纳了刘晴为妾,连日设宴庆贺。刘忠口中连声应诺:“小人遵命。”转身取酒之际,眼角余光却敏锐地瞥见墙角阴暗处,一片青苔之上,竟有几处新鲜践踏之痕——此乃昨夜刘晴避开守卫,悄然潜入地窖深处与旧部密会联络所留,仓促之间,痕迹尚未及仔细掩去。刘忠心头一紧,暗呼不妙。
正待搬取酒坛,忽听环佩叮咚,清越入耳。一人执象牙骨扇,施施然而入,正是新昌乡侯司马昭。但见他面带笑意,轻摇折扇道:“闻刘师傅所酿‘龙虎精’,药效神奇,宫中御医亦自叹弗如,赞为仙家神品?不知今日可有眼福一观?”
话音未落,那扇骨竟似无意般轻叩刘忠身旁一坛未封之酒。司马昭内力暗蕴,看似轻描淡写一叩,坛中琼浆玉液却陡然泛起剧烈涟漪,酒香四溢,隐隐有风雷之声。
刘忠心头剧震,忙躬身深施一礼,强作镇定道:“侯爷过誉了。此‘龙虎精’需以长白山百年老参、辽东鹿茸、西域苁蓉等九九八十一味奇药为辅,于寅时三刻启封,吸纳天地初阳之气,方得奇效。此刻时辰未至,药力未足,恐污侯爷法眼……”
言犹未了,窖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哗,甲胄碰撞,脚步纷沓。司马懿竟亲率蒋济、钟会等人,径直闯入酒窖!老臣目光如两道冷电,扫视窖内,刘忠只觉袖中那份准备传递出去的密信,几乎要滑落出来,幸得他反应奇快,暗暗运劲夹住。
“闻刘师傅善酿疗伤续命的药酒?”司马懿忽然发问,声音低沉而威严,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一尊古朴的青铜酒樽,“昔年神医华佗,为关云长刮骨疗毒,所用以麻痹镇痛之奇药,可是尔等酿造的此类?”
刘忠汗透重衫,喉头发干,正待搜肠刮肚寻词应对,忽见一道倩影捧着一盘新制酒曲,莲步轻移而入。正是刘晴。
此女今日梳着妩媚的堕马髻,身着月白色合欢花纹襦裙,行动间金线暗绣流光溢彩,带起一阵幽兰般的暗香。她盈盈下拜,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太傅明鉴。此酒方确系妾身家传之术,与华神医虽有异曲同工之妙,然渊源不同,并非一脉。家父祖上世代酿酒,偶得奇方,实与华佗神医并无干系。”
“好个家传!”钟会在一旁冷笑出声,跨前一步,目光如锥,“三日前,北邙山猎场,我亲见一只信鸽自府中方向飞出,被猎鹰所擒!”言罢,从袖中抽出一方染血的素白绢布,抖开示众,其上赫然用朱砂写着四个蝇头小字——“酒窖秘道”!
蒋济接口,声音平缓却字字千钧:“更奇者,昨夜子时三刻,太傅书房之外,似有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身形飘忽,轻功绝顶。不知刘师傅、刘姑娘,可曾听闻府中有此等高手?”
酒窖之内,霎时死寂!空气仿佛凝固,唯闻众人压抑的呼吸与灯芯噼啪微响。司马懿鹰目寒光暴涨,忽地抄起一坛刚刚启封的“桂花醇”,狠狠摔在地上!
“哐啷!”琥珀色的酒液四溅飞散,浓郁酒香瞬间弥漫整个空间。酒液漫过青砖缝隙,竟显露出数道新近人工凿刻的奇异刻痕——此正是刘晴昨夜与陈泰联络所用的暗记!
司马懿仰天狂笑,声震屋瓦,梁上积尘簌簌而落:“好!好一对情深意重的酿酒师徒!好一出精心策划的瞒天过海!昔年司徒王允,以歌姬貂蝉设下连环计,离间董卓、吕布父子,终致二贼授首!尔等今日潜入我府,莫非欲效仿古人,行此美人离间之计,乱我司马父子乎?!”
司马懿踱步至刘晴面前,目光如毒蛇般在她脸上逡巡,突然闪电般出手,枯瘦如铁的手指狠狠捏住刘晴光洁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听闻姑娘酿得一手好酒,不仅色香味绝,更兼奇效,连我那不成器的长子子元都被迷得神魂颠倒,赞不绝口。只是……”
他声音陡然转厉,“尔这‘忘忧乐’的配方气味,倒与老夫记忆中当年华佗那能令人昏睡不醒的‘麻沸散’,有七八分相似!说!尔等与那华佗余孽,是何关系?!”
刘晴强忍剧痛与屈辱,眼角余光却死死盯住钟会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柄镶着翡翠的华丽短刀!那正是三日前,她为麻痹钟会,亲手赠予的“桃花醉”谢礼!此刻,这柄刀竟成了催命的符咒!剧痛与危机之下,她脑中灵光一闪,前世实验室中那台量子计算机疯狂运转的代码幻象再次涌现。
“太傅容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忠猛地以头抢地,额头撞击青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家父刘伶,确曾隐居山林二十余载!其酿酒之术,机缘巧合之下,确曾得华佗神医指点一二!去岁冬月,辽东公孙太守曾派人跋涉千里,重金求取‘龙虎精’以壮军威,家父感其诚,遂秘授此方。彼时公孙太守为表谢意,特赠上等鹿角三对,此刻尚存于小人房中,可为佐证!太傅若不信,可即刻派人查验!”
刘忠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真假掺半,意图将华佗之事圆过,并借辽东公孙氏的势力稍作震慑。
然而,他话音未落,酒窖厚重的木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司马懿心腹贾充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闯入,手中捧着一个还沾着新鲜湿润泥土的漆黑漆盒,急声道:“太傅!在……在酒窖深处暗格里,搜……搜出此物!”
司马懿目光一凝,一把掀开漆盒盒盖!待看清盒中之物,他那双阅尽沧桑、深不可测的鹰目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盒中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二枚青铜铸造的兵符!虎形狰狞,符身之上,两个古老的篆字在烛火下清晰刺眼,赫然正是——“弘农”!
刘忠只觉眼前一黑,仿佛天旋地转!这些本应深埋于弘农王陵地宫深处、象征昔日弘农王刘辨兵权的虎符,此刻竟如索命的恶鬼般陈列眼前!他们精心布置的退路密道,竟成了敌人搜出致命证据的捷径!
“好!好!好!”司马懿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却冷得如同九幽寒冰!他猛地抓起案上那尊沉重的青铜麒麟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刘忠头颅!“弘农余孽!尔等鼠辈,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在我司马懿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那青铜麒麟挟着劲风,擦着刘忠耳畔呼啸而过,“当啷”一声巨响,狠狠撞在石壁上,火星四溅!
恰在此时,府外忽然传来急如骤雨般的马蹄声,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由远及近。一名黄门侍郎连滚带爬闯入酒窖,面无人色,尖声叫道:“太傅!太傅!大事不好!陛下……陛下头风骤发,痛楚难当,已……已昏厥数次!急召太傅携宫中未有之良药,火速入宫救驾!迟恐生变啊!”
司马懿闻此噩耗,饶是他城府如渊,神色亦不禁骤变!他猛地一拂袍袖,厉声下令:“蒋济、钟会!将此二人严密看押!贾充,即刻调集甲士,将这酒窖内外给老夫围成铁桶!待老夫从宫中回来……”
他眼中杀机毕露,如实质般刺向刘忠刘晴,“……便以他二人颈中热血为药引,医治子元!取其心肝,震慑天下不臣!”
“太傅且慢动手!”就在甲士如狼似虎扑上之际,刘忠突然暴喝一声,猛地挺身而起!只见他动作快如闪电,袖中滑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左手中指!殷红血珠瞬间涌出,他迅疾将血滴弹入身旁一坛刚刚开封的“忘忧乐”中!
奇异之事陡生!那血珠落入琥珀酒液,竟不散开,反而如同活物般急速游走、扭曲、凝聚!须臾之间,化作一条栩栩如生的微型血龙,在酒坛中盘旋游弋,张牙舞爪,发出细微却清晰的龙吟之声!酒香瞬间变得浓烈而诡异,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此乃我祖传血誓秘术,融精血入酒,可窥天机一线!”刘忠脸色苍白,却目光灼灼,高举酒坛,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太傅!饮此一杯血誓酒,便可知‘高平陵’之秘!关乎身家性命,社稷存亡!太傅,可敢一试?!”
“高平陵”三字一出,如同晴天霹雳,在密室中炸响!
司马懿闻言,浑身剧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鹰目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骇与难以置信!“高平陵”之谋,乃是他与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于密室中反复推演、视若性命的绝密!除却天地鬼神,绝无第四人知晓!此等秘事,眼前这小小酿酒匠如何得知?!
老臣须发戟张,如遇鬼魅!他一步踏前,枯瘦如鹰爪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死死扣住刘忠咽喉,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喉骨捏碎!声音嘶哑,如同地狱恶鬼低吼:“汝……汝究竟从何得知?!说!若有半句虚言,立叫你魂飞魄散!”
“太傅可还记得建安二十四年冬,于邺城郊外,仙人左慈曾赠予太傅半卷《遁甲天书》残篇乎?”一旁的刘晴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冰玉相击。
她素手轻扬,半片布满古老裂纹的龟甲自袖中飞出,悬于空中,滴溜溜旋转,发出微弱的毫光。“昨夜妾身于院中观星,但见帝星紫微暗淡无光,凶星七杀光芒大盛,直冲太傅本命星宫!此乃大凶之兆!若太傅今日执意杀我二人,以血衅鼓,恐引动天罚!明日洛水之畔,必有滔天血浪涌现,冤魂蔽日!太傅三思!”
“妖女安敢妄言天象,乱我军心!”司马昭勃然大怒,“铮”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直指刘晴心口!
“圣旨到——!”就在这剑拔弩张、生死悬于一线的紧要关头,门外再次传来黄门侍郎那独有的、尖利到刺破耳膜的传诏声:“陛下口谕!着太傅司马懿,速携可解头风奇痛之药酒,即刻入宫觐见!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司马懿扣住刘忠咽喉的手指猛地一颤!他那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刘忠手中紧攥的那方白色绢布——方才刘忠暴起滴血时,暗中以血指在袖内绢布上疾书。此刻绢布一角露出,被酒液浸染处,三个淋漓的暗红血字触目惊心:“诛曹爽”!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司马懿的心头!这正是他“高平陵之谋”最核心、最不可告人的目标!此子竟连此等核心机密都了然于胸?!
司马懿凝视着那血字绢布,又看看坛中游动的血龙,再看看悬空的龟甲,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惊疑、杀机、忌惮、权衡……最终,他缓缓松开了扣住刘忠咽喉的手。那枯瘦的手掌,竟也微微颤抖。
“备车。”司马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冷,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转身,玄色深衣的下摆拂过方才打碎的“桂花醇”酒坛。那酒液浸染处,深色的布料上,竟隐隐浮现出一道蜿蜒扭曲、狰狞威严的暗金色龙纹,一闪而逝。
待司马懿的车驾在甲士护卫下匆匆驶离府邸,酒窖内只剩下蒋济、钟会率领的虎豹骑严密看守,气氛依旧凝重如铁。刘晴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冰凉的手指悄然探入刘忠掌心,以指尖飞快地写下了两个字:“子时”。
窗外,秋蝉的嘶鸣骤然变得凄厉尖锐,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地飞向被残阳染红的天空,遮天蔽日。酒窖深处,那半坛被刘忠滴入精血的“忘忧乐”,酒液表面忽然泛起细密如鱼眼的气泡,咕嘟作响,恰似地底暗流,汹涌澎湃,蓄势待发!
正是:酒香藏得千般计,府邸暗涌万重波。虎符惊破奸雄胆,血誓勾连生死河。假作真时真亦假,谋中谋外计还多。且看子夜星斗转,谁掌乾坤定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