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时,汉水北岸腾起的烟尘遮蔽了半边天。黄忠用拇指抹去箭杆上的血渍,铜甲下粗麻衬衣早被汗浸得能拧出水来。他数了数箭囊里仅存的三支铁箭,箭头在残阳里泛着暗红的光。
\"老将军,该换防了!\"
马蹄声裹着清朗的嗓音破开烟尘。赵云的白袍像片雪色云朵掠过阵前,龙胆枪尖还挂着半截撕破的曹军旌旗。黄忠没回头,反手将长弓拉满月,弓弦震颤的嗡鸣声里,三十丈外刚腾空的信鸽应声坠落。
\"子龙看好了,\"老将花白胡须随着笑声颤动,\"某这'箭术'尚未生疏!\"他故意把最后两字咬得极重,这是年轻时在长沙与人斗箭落下的习惯。话音未落,三支羽箭已连珠射出,曹军阵前三个举火把的哨兵应声栽倒。
突然,破空声自东北角传来。黄忠耳廓微动,多年战场养成的直觉让他在听到箭啸前就侧身翻滚。冷箭擦着耳垂掠过,带起的风掀飞了他束发的麻绳。白发散开的刹那,第二支箭已到面门。
\"当心!\"
赵云的白袍卷起尘土,龙胆枪如银蛇吐信,半空中迸出几点火星。被挑飞的铁箭钉进黄土,箭尾犹自嗡嗡震颤。黄忠摸向耳垂新添的血线,浑浊的眼底燃起少年般的炽热:\"四十年来,还没人能射中黄汉升!\"
暮色里传来曹军此起彼伏的号角。老将甩开披散的头发,从马鞍旁摸出酒囊仰脖灌了两口。酒液顺着花白胡须淌进锁子甲,在夕阳下凝成细碎的金珠。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江夏城头,也是这样火烧云的傍晚,自己一箭射穿了江东艨艟的帆索。
\"报——!\"传令兵的声音打断回忆,\"曹军张合部已渡过汉水支流!\"
黄忠把空酒囊砸在地上,布满老茧的手掌抚过弓背。拓木弓身上深浅不一的划痕,比他脸上的皱纹还要密上三分。正要开口,却见赵云解下腰间锦袋抛来:\"接着!\"袋中十二支狼牙箭撞出清脆声响。
\"使不得!\"黄忠慌忙摆手,\"子龙你的'龙胆'...\"
\"老将军莫要推辞。\"赵云勒马回望,被硝烟熏黑的脸上浮起笑意,\"方才那手'烈弓',可是把曹贼的胆都吓破了。\"他说着从亲兵手中接过新箭囊,白袍下摆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突然,东南方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黄忠搭箭的手指微微发颤——不是怕,是亢奋。他能听见自己血脉奔涌的轰鸣,就像当年在定军山手刃夏侯渊时,刀锋破开铁甲的脆响。弓弦勒进虎口的旧伤,疼得恰到好处。
\"来得好!\"老将翻身上马,白发在晚风里猎猎如旗。他瞥见赵云欲言又止的神情,故意抬高嗓门:\"莫不是嫌老夫抢功?待这仗打完,请你喝埋了二十年的荆南老酒!\"
话音未落,第三波箭雨已至。黄忠俯身贴紧马颈,听见箭簇擦着铁甲划过的刺耳声响。战马吃痛扬蹄的刹那,他反手抽出三支箭,弓弦震响如裂帛。八十步外三个重甲骑手应声落马,咽喉处皆插着雕翎箭。
\"老将军当心暗箭!\"赵云的声音混在喊杀声里。黄忠刚要答话,忽觉左肩剧痛。低头看去,半截箭杆正卡在肩甲缝隙间,鲜血顺着护心镜往下淌。他竟不知何时中的箭。
\"无碍!\"老将咬紧牙关折断箭杆,掌心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这痛楚反而让他清醒——就像建安二十四年那个雪夜,他顶着箭疮奇袭天荡山,最终换来了汉中大捷。此刻暮色渐浓,他恍惚看见定军山的轮廓在血雾中若隐若现。
突然,西南角亮起连片火把。黄忠眯起昏花老眼,看见曹军阵中升起三丈高的云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箭囊抽出最后两支箭。弓开如满月时,耳边响起年轻校尉的惊呼:\"将军!那是...是张合的帅旗!\"
箭已离弦。
第一箭射断云梯绳索时,黄忠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第二箭贯穿掌旗官咽喉的瞬间,他恍惚回到长沙城外的演武场,那时他还能拉开五石强弓,箭靶红心上密密麻麻全是箭孔。
\"轰隆——\"云梯倾塌的巨响震得大地发颤。黄忠刚要松口气,后心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本能地侧身翻滚,还是慢了半拍。铁箭穿透右肋的刹那,他竟想起四十年前娶妻时的合卺酒——也是这般滚烫入喉。
\"老将军!\"赵云的喊声忽远忽近。黄忠拄着长弓勉强站稳,鲜血顺着箭杆往下滴,在黄土上洇出暗红的花。他看见自己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柄斜插在战场上的断刀。
\"四十年来...\"老将突然大笑,笑声牵动伤口呛出血沫,\"还没人能射中黄汉升!\"这话后来被编进《三国杀》的濒死台词,混着\"老当益壮\"的技能音效,在千年后的牌桌上被反复念诵。
暮色彻底吞没汉水时,医帐里飘着苦涩的药香。军医捧着麻布不知所措——老将军坚持不肯包扎伤口。烛光摇曳,映得那些陈年箭疤像蜿蜒的沟壑,最新添的伤口还在渗血,宛如定军山新劈开的峭壁。
\"留着。\"黄忠推开药碗,青铜耳杯在案几上转了两圈,\"当年在长沙...\"他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烛火。帐外传来伤兵的呻吟,混着更夫沙哑的报时声。
赵云掀帐进来时,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他卸了银甲,白袍下摆沾着泥浆,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黍粥。\"老将军这是要学关云长刮骨疗毒?\"他故意把粥碗搁在药碗旁边,\"可惜华佗先生不在此处。\"
黄忠哼笑一声,扯动伤口又皱起眉头。他伸出布满裂口的手指,蘸着血在案几上画了道歪扭的弧线:\"这是汉水,这里是米仓山...\"血珠顺着木纹扩散,渐渐凝成张简陋的舆图。
突然,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亲兵满头大汗冲进来,手里攥着半截箭矢:\"急报!曹军夜袭粮道!\"
赵云霍然起身,龙胆枪撞倒灯台。摇曳的火光里,黄忠看见年轻将领眼底跳动的战意——像极了当年长坂坡上的白衣身影。老将撑着案几想要站起,却被赵云按回榻上。
\"这次该换子龙请老将军喝酒了。\"赵云抓起银甲往身上套,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明早的朝食。出帐前他忽然回头,月光从掀开的帐帘漏进来,在他肩头镀了层银边:\"对了,那'烈弓'的绝技...得空定要讨教。\"
黄忠望着晃动的帐帘出神。伤口的疼痛变得绵长,像荆江永不停歇的潮水。他摸索着从枕下取出个褪色的锦囊,倒出三枚生锈的箭簇——那是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二十四年的定军山,还有今晨射落的信鸽。
更鼓声里,老将就着烛火擦拭箭簇。铜锈簌簌落下时,他听见帐外传来熟悉的技能音效。某个守夜士兵在玩新得的\"黄忠\"卡牌,\"老当益壮\"的台词混着夜风飘进来,惊醒了打盹的亲兵。
\"将军还不歇息?\"
黄忠没答话。他把箭簇凑到烛前细看,刃口缺齿映着火光,像极了汉水北岸犬牙交错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