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二年春,崖山海域的咸涩海风裹着细碎冰碴,在残破的战船龙骨间呜咽。沈砚清蹲在礁石后,手指被冻得发青仍死死抠着礁缝里的物件——半截焦黑的船桨上缠着褪色的杏黄缎带,隐约可见金线绣的\"吉\"字。
这是她第七日在崖山海面搜寻。自那场焚天烈火后,渔民们都说这片海闹鬼,白日里漩涡里会浮出缠着水藻的断箭,月圆时能听见海底传来铁链拖曳之声。可沈砚清不信这些,她父亲沈大勇的渔船就在那场大火中化作灰烬,至今连具囫囵尸首都寻不着。
潮声忽然变了调。
海面泛起诡异的靛蓝色,成千上万尾青鳞鱼逆流跃出水面,在半空凝成环状。沈砚清踉跄后退,腰间鱼篓撞在礁石上,惊起暗红色甲壳的鲎群。当第一缕银光刺破浓雾时,她看清那是个溺亡般的男子——苍白的皮肤下泛着青灰,银发如海藻般缠在腰间,湿透的鸦青色官服下摆还沾着未化的冰碴。
\"陆秀夫?\"她脱口而出的名字把自己都惊着了。三日前渔村说书人说起这位宰相,说他在崖山背着幼主投海时,腰间玉佩曾迸出七道霞光。此刻那人的右手正紧攥着半块龙纹玉佩,断裂处与她怀中的残玉严丝合缝。
男子突然睁眼,漆黑的瞳孔里浮着层琥珀色光晕。沈砚清感觉胸腔像被巨浪碾过,耳边响起潮汐涨落的低语:\"三百年了......这玉玦竟认得故人血脉。\"
海面陡然炸开百丈巨浪,十二艘铁甲战船破浪而出。船首像狰狞的海兽双目赤红,船舷两侧挂满风干的人皮灯笼。沈砚清认得这是倭寇的\"罗刹船\",去年腊月还劫掠了泉州港,却在靠近崖山时诡异转向。
银发男子轻笑一声,袖中飞出七枚玉珠。当玉珠没入海水的刹那,整片海域突然倒悬,十二艘战船如同坠入镜中,船底朝天地悬浮在半空。沈砚清看见每艘船的龙骨上都钉着具森森白骨,那些骨头的手腕处都刻着与她父亲相同的莲花刺青。
\"江雪渌!\"男子的声音震落礁石上的牡蛎,\"你以为用百鬼幡摄了九十九对双胞胎魂魄,就能炼成续命的招魂幡?\"
海面下浮起无数苍白手臂,那些手臂的主人都长着与沈砚清相似的面容。最年幼的女孩不过十二岁模样,胸口插着半截铜钉,眼窝里却亮着两簇幽蓝火焰:\"少主,三百年来您还不明白吗?陆氏血脉早就在崖山投海那日断绝了。\"
沈砚清怀中的玉佩突然滚烫,那些幻象如潮水般退去。银发男子化作青烟钻入她掌心,留下一道形似八卦的疤痕。远处传来隆隆炮声,新朝水师的艨艟大舰正从珠江口方向逼近,船帆上绣着的金蟒在暮色中狰狞欲活。
七日后,临安城外的栖霞寺。
小沙弥捧着铜盆进来时,正在抄写《楞严经》的陆明夷浑身剧震。盆中清水突然映出万丈火光,他腕间的翡翠扳指\"咔\"地裂成两半。这是陆家传承百年的海神的信物,每当大劫将至便会开裂。
\"师父!\"他撞开禅房木门,看见住持正在给观音像添香。供案上的长明灯突然转为幽蓝,灯芯里游出条银色小鱼,鳞片上沾着崖山特有的金粉。
\"终究还是来了。\"住持的念珠突然崩散,檀木珠子滚落时化作青鸟四散飞去。陆明夷这才发现师父的僧袍下摆还沾着未干的咸腥,就像他每夜去后海沐浴时必带的咸涩。
暮鼓响起时,寺外传来铁器刮擦石碑之声。陆明夷握紧戒刀走到山门,看见个渔家打扮的姑娘正用铁锹在\"南无观世音菩萨\"碑上凿洞。她腰间鱼篓里装着具婴孩骸骨,骸骨手腕系着褪色的红绳。
\"陆公子请看。\"沈砚清掀开青石板,露出底下黑黝黝的洞口。潮湿的空气裹着血腥味涌出,洞壁上密密麻麻刻着甲骨文般的符号,那些符号遇月光便泛出血色。\"我祖父曾说,崖山海战那夜,有支送粮船队从镇海港出发,却在临安城外集体自焚。\"
陆明夷的翡翠扳指突然发烫,那些血字竟顺着他的指尖爬上手臂。他看见幻象中的火海里有青衣女子在狂奔,女子怀中抱着个金丝楠木匣,匣盖上刻着与翡翠扳指相同的纹样。
\"那是先帝托孤的秘匣。\"沈砚清的指甲突然暴长三寸,刺入石壁时带出点点磷火,\"当年陆秀夫背着少帝投海前,将真正的传国玉玺藏进了这个匣子。\"
洞窟深处传来锁链断裂之声,陆明夷的戒刀当啷落地。他看见沈砚清后颈浮现出与银发男子相同的八卦印记,而自己腕间的翡翠扳指正在融化,翡翠溶液勾勒出完整的河图洛书。
\"三百年前的错误该结束了。\"沈砚清扯开衣襟,心口处嵌着半块龙纹玉佩,与她怀中残玉合璧时,洞壁甲骨文突然投射出星空图。陆明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星图与他每夜在后山看到的紫微垣完全重合。
江雪渌的鲛绡帐被利剑挑开时,她正对着铜镜往发髻上插凤钗。镜中映出个戴青铜傩面的黑影,手中长剑刻着\"靖康\"二字。
\"少主可知,您每日饮的安神汤里掺着忘川水?\"剑客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器。江雪渌指尖的银针突然暴起,却刺了个空——那剑客竟是从她影子里钻出来的。
铜镜突然炸裂,碎片在空中组成崖山海战的画面。江雪渌看见自己穿着大红嫁衣,站在画舫船头将金簪刺入丈夫后心。画舫外传来喊杀声,她的陪嫁侍女们正将白绫抛向海面漂浮的尸体。
\"这是三百年前的我。\"剑客的傩面裂开道细缝,露出半张腐烂的脸,\"陆氏男丁血脉断绝后,我们鲛人族不得不与人类缔结血契。可每任少主都会在二十岁生辰那夜恢复记忆,就像此刻的你。\"
江雪渌的嫁衣无风自动,袖口渗出咸腥海水。她想起每夜子时胸口的剧痛,想起梳妆匣底层那盒从不曾开启的龙纹玉匣。\"所以你们要我打开玉匣?\"她轻笑出声,腕间银链突然勒断,链坠里藏着的半枚玉玦与剑客手中的残玉严丝合缝。
整座临安城的地基突然震颤,钱塘江潮水倒灌入城。江雪渌看见幻象中的自己站在画舫船头,手中金簪正滴着黑血。那些黑血落入江中,竟化作万千赤色蜈蚣,顺着钱塘江逆流而上。
\"该还债了。\"剑客的利剑抵住她心口,剑身映出临安城外的景象——十万新朝铁骑正在架设火炮,炮口对准的正是栖霞寺方向。陆明夷此刻应该正在寺中,与那尊会渗血的观音像对坐诵经。
江雪渌突然握住剑锋,任凭利刃割破掌心。当她的血染红双玉合璧时,洞窟里的星图突然实体化,化作万千金线刺入她瞳孔。\"告诉陆明夷,\"她染血的唇勾起凄艳笑意,\"真正的传国玉玺早被我父王沉入南海归墟。\"
栖霞寺的铜钟在子夜自鸣。
陆明夷撞开禅房时,住持正用戒刀剖开自己的胸膛。心脏位置嵌着枚青铜罗盘,指针正指向临安城外的钱塘江。\"终究是瞒不过你。\"住持的瞳孔变成竖瞳,皮肤下浮现出鳞片状纹路,\"三百年前你曾祖父在此处设下锁龙阵,却不知阵眼就在观世音菩萨的杨柳枝里。\"
陆明夷的戒刀突然脱手飞出,刀柄处的翡翠与住持胸前的罗盘共鸣。地面裂开深缝,露出埋藏多年的鎏金棺椁。棺盖上刻着九条蟠龙,龙眼处镶嵌的夜明珠此刻正泛着血光。
\"你以为陆秀夫当真投海了?\"住持的声带像是含着砂石,\"他带着传国玉玺跳海那刻,我们鲛人族就启动了归墟大阵。这棺材里装着的,可是用十万军民怨气炼成的活尸。\"
棺盖轰然开启,腥臭味扑面而来。那具\"尸体\"的胸口还在起伏,眼窝里钻出条银色小鱼,鱼尾扫过之处,檀木地板燃起幽蓝鬼火。陆明夷的翡翠扳指突然飞射而出,嵌入尸体眉心。整个栖霞寺开始下沉,地基里伸出无数青铜锁链,锁链尽头拴着的竟是沈砚清族人的尸骸。
\"这才是真正的因果轮回。\"住持的躯体开始风化,露出内里包裹的珍珠母贝,\"当年你陆氏先祖为保皇权,与鲛人族达成血契。每任皇帝驾崩,都要用双胞胎皇子的心头血喂养归墟蛟龙。\"
陆明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记忆碎片终于拼凑完整。他想起每岁祭天时,礼部官员总会莫名暴毙;想起祖父临终前反复念叨\"龙脉已断\";想起昨夜在观音像底座发现的血书,字迹竟与沈砚清的一模一样。
钱塘江的潮水已经漫进城门,新朝水师的炮船正在架设红衣大炮。陆明夷抓起鎏金棺椁里的玉匣,发现匣底刻着行小字:\"丙申年三月三,蓬莱岛有真人现世。\"这日期正是沈砚清在海礁上遇见银发男子的日子。
沈砚清站在归墟入口,咸涩海水里漂浮着无数破碎的船板。她怀中的玉匣突然发烫,匣盖缝隙渗出金丝般的液体。这是传国玉玺被焚毁时留下的残髓,遇水则显形。
\"你果然来了。\"银发男子从漩涡中走出,这次他穿着玄色劲装,腰间悬着七枚玉珠。沈砚清认得那是陆家男子成年时的信物,每颗玉珠里都封着道怨魂。
海面突然裂开深渊,十二尊青铜鼎从海底升起。鼎身铭文与栖霞寺地砖上的甲骨文如出一辙,鼎内煮着的竟是活人眼珠。沈砚清的耳膜嗡嗡作响,那些眼珠突然齐刷刷转向她,瞳孔里映出的却是临安城外的炮火。
\"江雪渌用心头血催动了归墟大阵。\"男子的玉珠突然炸裂,碎片割破她的手腕,\"现在只有你能阻止蛟龙逆鳞被触发,否则整个东海都会变成血池。\"
沈砚清的掌心突然浮现河图纹路,那些纹路正与青铜鼎上的铭文共鸣。她看见幻象中的自己站在归墟深处,手中握着完整的传国玉玺。玉玺表面的龙纹突然活过来,在她手背上咬出七道血痕。
\"丙申年三月三,蓬莱岛。\"她突然明白那日期的含义。三百年前陆秀夫投海时,真正的传国玉玺被装入玉匣,由沈氏先祖驾驶渔船送往东海仙山。而此刻她怀中的玉匣,正是当年那位渔家女用性命守护的秘宝。
海底传来震天轰鸣,青铜鼎开始下沉。沈砚清纵身跃入漩涡,怀中的玉匣在入水瞬间迸发七色霞光。当她再次睁眼时,正站在蓬莱岛的礁石上,手中玉匣化作金粉消散。海平线上升起的朝阳里,银发男子正驾着青鸾向她招手,身后是十万条腾空而起的青铜锁链。
临安城外的钱塘江潮突然倒流,新朝水师的炮船在漩涡中化作齑粉。陆明夷站在栖霞寺遗址,手中玉匣残片映出沈砚清最后的微笑。江雪渌的鲛绡帐在海风里鼓荡,她腕间银链系着的玉玦正在吸收月光,渐渐显露出完整的河图纹样。
永乐二十二年惊蛰,临安城外的渔民在滩涂上发现具水晶棺。棺中女子心口插着半截铜钉,腕间银链系着传国玉玺残片。当知府大人命人开棺验尸时,棺内突然涌出万丈霞光,将整片海滩照得如同白昼。
此后每逢甲子年三月三,崖山海域都会出现海市蜃楼。渔民们说看见银发将军与渔家女并肩而立,身后是十二艘悬挂杏黄旗的战船。唯有潮声最急时,能听见个苍老声音在吟诵:\"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