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卷着沙砾,刮过苏珩甲胄上凝结的血痂。他勒住胯下的乌骓马,铁蹄踏碎一滩冻僵的血洼,抬眼望向三十里外那片黑压压的营帐。中军大纛下,赤色披风猎猎翻飞,像一朵烧透了戈壁的火焰——那是阿朶,他曾用半壁江山换她一笑的女子,此刻正举着饮过他族人鲜血的长剑,与他隔着重兵,遥遥对峙。
三年前,他是大靖王朝最年轻的将军,奉命西征,平定漠北草原的叛乱。在破城之日,他在废墟里捡到了她。她穿着沾满血污的兽皮裙,怀里紧紧抱着一支断了弦的胡笳,眼神像受伤的幼狼,却在看到他时,忽然哑声开口:“汉人将军,可会吹《敕勒歌》?”
那时的月光很冷,照在她黧黑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苏珩鬼使神差地接过胡笳,用拙劣的指法吹出不成调的旋律。她忽然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说:“我叫阿朶,是狼王的女儿。”
后来他才知道,那场战役,他亲手斩了她的父兄,踏平了她的部落。而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遗孤。可她从未提过仇恨,只是像只小兽般跟着他,学会说汉话,学会用汉人的医术处理伤口,甚至在他染了寒疫,军医束手无策时,冒着风雪去悬崖采来救命的“还阳草”。
“苏珩,你不能死。”她把带着体温的草药糊在他额头,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执拗,“你死了,谁给我烤中原的酥饼?”
他那时病得昏沉,只记得她掌心的温度,和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等他痊愈,才发现她为了采药,摔断了左腿,至今走路还有些微跛。他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许诺道:“阿朶,待我班师回朝,便娶你为妻,许你一生安稳。”
她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我不要安稳,我要你活着。”
可他是大靖的将军,她是漠北的遗孤。朝中非议如潮,说他“宠信敌女,动摇国本”。母亲更是以死相逼,将出身名门的表妹送到他府中。他第一次对阿朶发了火,是在她撞见表妹为他整理衣襟时,她眼里的光瞬间熄灭,像被风吹散的火星。
“苏珩,”她攥着衣角,声音发颤,“你们汉人,是不是都这样?”
他想解释,想告诉她那只是权宜之计,却在看到她腿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时,喉间哽住。那是为他采药留下的伤,而他此刻,却在为了所谓的“前程”,让她受委屈。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等我,阿朶,等我兵权在握,谁也不能再欺你。”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推开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那背影,像一片被风吹离枝头的叶子,孤零而决绝。
三个月后,漠北草原突然集结起三十万铁骑,打着“复仇”的旗号南下。领军的,竟是那个曾在他帐中为他研墨、为他哼草原小调的阿朶。她换上了狼皮战甲,长发束起,脸上涂着象征战魂的图腾,手中那柄长剑,正是当年他缴获的狼王佩剑,如今剑锋上,挑着大靖斥候的首级。
“苏将军,别来无恙?” 她的声音透过风,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再不见半分昔日的软糯。
苏珩立马阵前,看着她身后黑压压的铁骑,像乌云压境。他喉头干涩,扬声道:“阿朶,为何?”
她笑了,笑声在风中碎成冰碴:“为何?你问我为何?” 她举起长剑,剑尖指向他,“你可知,我阿骨朵部五千族人,是如何死在你‘王师’的铁蹄下?你可知,我父兄的头颅,是如何被悬挂在城楼示众?苏珩,你怀里抱着我时,可曾想过,你手上沾着的,是我族人的血!”
他猛地一震,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瞬间清晰——她总是在月圆之夜默默流泪,她看到军中的屠刀会浑身发抖,她曾偷偷藏起一块刻着狼头的骨牌……原来,她从未忘记仇恨,那些温柔缱绻,不过是淬了毒的糖衣。
“所以,你接近我,救我性命,都是假的?” 他的声音嘶哑,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假?” 阿朶勒转马头,赤色披风在黄沙中划出刺目的弧线,“我救你,是想亲手杀了你。我陪你睡,是想看看汉人将军的枕下,有没有藏着屠我族人的兵符!” 她举起手中的药瓶,狠狠掷在地上,瓷片迸溅,里面褐色的药丸滚落出来,“这‘还阳草’?不过是我族秘药,能让你在昏迷中说出军情的药引子!苏珩,你真以为,草原上的孤女,会爱上灭族仇人?”
谎言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他的心脏。他想起寒夜里她为他暖手的温度,想起她笨拙地为他缝制护腕时被针扎破的手指,想起她趴在他膝头说“想带你去看草原的星空”……原来全是假的,连那救命的药,都是一场阴谋。
“你骗我!” 他怒吼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楚。
“是,我骗你。” 阿朶的眼神冷得像漠北的寒冰,“就像你们汉人骗我们说‘永结盟好’,转头就屠了我们的帐篷!苏珩,今日,我便用你教我的兵法,踏平你的大靖,为我族人报仇!”
风更紧了,吹动双方将士的旌旗。三十万铁骑蓄势待发,铁甲摩擦的声响如同死神的低语。苏珩看着阿朶眼中燃烧的恨意,那恨意如此熟悉,就像当年他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看到的那些濒死的眼神。
他忽然想起,母亲曾偷偷给他看过一份密报,说漠北余部蠢蠢欲动,而“狼王之女阿朶”早已被暗线证实,潜伏在他身边。母亲让他除掉她,他却将密报烧了,说:“阿朶不是那样的人。”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他以为的情根深种,不过是对方精心编织的杀局。
“下令吧,苏将军。” 阿朶举起长剑,阳光在剑锋上折射出冰冷的光,“看看是你的三十万精兵厉害,还是我的复仇之师更勇。”
苏珩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军人的肃杀。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剑尖直指前方:“全军听令——”
就在这时,阿朶忽然捂住心口,脸色瞬间煞白。她身后的副将惊呼:“首领!”
苏珩瞳孔骤缩。他认得那个动作,认得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痛苦——那是当年他染寒疫时,她也染上的旧疾,心脉受损,不能动怒,更不能久战。他曾遍寻名医为她调理,好不容易才稳住病情,如今……
“阿朶!”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忘了彼此的身份,忘了眼前的千军万马。
阿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恨意覆盖:“别叫我名字!汉人狗贼!” 她强行提气,却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胸前的狼头图腾。
苏珩的心像被狠狠揪住。他想起她每次发病时,总是偷偷躲起来,不让他看见。想起她曾笑着说:“苏珩,若有一日我死了,你要替我把骨灰撒在草原上。” 那时他还笑着骂她胡说,如今想来,字字泣血。
“你病发了,” 他的声音艰涩,“那药……你是不是没吃?” 他曾为她寻来续命的“凝神丹”,让她每日服用。
阿朶冷笑,抹去唇边的血迹:“用仇人给的药续命?我阿骨朵的女儿,死也死在战场上!”
“糊涂!” 苏珩策马向前,不顾身后亲兵的阻拦,“那药是用天山雪莲合制,能护你心脉!你……”
“住口!” 阿朶猛地咳嗽起来,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马上栽落,“苏珩,少在那里假惺惺!你以为我会信你?当年你屠我族人时,可曾有过半分怜悯?”
苏珩勒住马,距离她不过百丈。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看到她强撑着的虚弱。三十万铁骑在他们身后对峙,旌旗猎猎,杀气腾腾,可他眼里,却只剩下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想起第一次带她回将军府,她穿着汉人女子的襦裙,手脚笨拙地学刺绣,针扎破了手,却笑得像个孩子。想起他教她读书,她指着“情”字问:“这是什么?” 他说:“是喜欢,是舍不得。”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把那个字描了一遍又一遍。
原来情字最毒,是相杀。他们一个是刽子手,一个是复仇者,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在爱恨的刀刃上互相凌迟。
“阿朶,” 他放下长剑,声音低沉而沙哑,“听我说,把药吃了,算我……求你。”
阿朶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用“求”字。她看着他,这个曾让她恨之入骨,也曾让她动过一丝真情的男人,此刻眼中竟有痛楚。她忽然觉得可笑,扬声道:“求我?苏将军,你有三十万大军,何需求我一个将死的仇人?”
“我只要你活着。” 苏珩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声,清晰地传到她耳中。
阿朶的心猛地一颤,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她举起长剑,指向他:“活着看你继续屠戮我的族人吗?苏珩,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说着,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溅在马鞍上,像开出一朵妖异的花。
苏珩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再也顾不上什么军规国法,什么敌我之分。他翻身下马,不顾身边亲兵的惊呼,一步步走向她。
“你干什么?!” 阿朶的副将举起弓箭,对准了他。
“放下!” 阿朶厉声喝止,眼中却闪过一丝慌乱。
苏珩走到她马前,抬头望着她。风沙吹乱了他的头发,甲胄上的血痂被风吹得簌簌掉落。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正是那“凝神丹”。
“把药吃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阿朶看着他手中的玉瓶,又看看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苏珩,你到现在还想骗我吗?这药里,是不是下了毒?”
“我若想杀你,何必等到今日?” 他伸出手,“阿朶,信我一次。”
信他?她如何能信?这个男人,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双手沾满她族人鲜血的刽子手。可为什么,看到他眼中的痛楚,她的心会这么疼?为什么,在他一步步走近时,她竟忘了举起手中的剑?
“滚!” 她猛地挥手,想打翻他手中的药瓶,却因用力过猛,身体一歪,直直从马上栽了下来。
苏珩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她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压得他心口剧痛。他闻到她发间熟悉的、带着草原气息的清香,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
“阿朶!” 他紧紧抱着她,声音颤抖。
阿朶靠在他怀里,看着他焦急的脸,忽然觉得很累。她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颊,指尖却停在他甲胄的缝隙间,那里还残留着战场的冰冷。
“苏珩……” 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中的叹息,“其实……那药……我一直有吃……”
苏珩一怔。
“我骗你的……” 她笑了,嘴角溢出鲜血,“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心疼……”
原来,那药她一直带在身上,只是从未在他面前吃过。原来,那句“情字最毒是相杀”,她早已懂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试探,想看看他心里,是否真的有过她一丝一毫的位置。
“傻瓜……” 苏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她冰冷的脸上,“你这个傻瓜……”
阿朶看着他落泪,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事,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胸前的玉佩——那是她送他的,用草原上最坚硬的黑石打磨而成的狼头。
“苏珩……”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若有来生……你别做将军了……我也不做狼王的女儿……我们……去草原看星星……好不好?”
“好,” 苏珩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手正在一点点变冷,“我带你去,看遍草原的星星。”
她笑了,像当年在废墟里那样,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然后,手无力地垂落,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阿朶!阿朶——!” 苏珩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三十万铁骑沉默地看着他们的首领倒在敌人怀里,看着那个令他们闻风丧胆的汉人将军,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风卷起黄沙,掩盖了血迹,也掩盖了那句未说出口的“我爱你”。
后来,大靖与漠北签订了屈辱的和约,割地赔款,换来短暂的和平。苏珩被削去兵权,贬为庶人,终身不得再入军营。有人说他因私废公,罪有应得;有人说他痴情错付,活该潦倒。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阿朶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世界就已崩塌。他曾握着她给的“解药”,以为能换来一世安稳,却不知从相遇开始,他们就已中了“情”这最毒的蛊,注定要互相厮杀,直至毁灭。
他最终去了漠北,在当年遇见她的那片废墟上,搭了间简陋的土屋。每年草原上开满格桑花的时候,他都会带着一壶酒,坐在山坡上,对着远方喃喃自语。
“阿朶,今年的星星很亮,像你眼睛一样。”
“阿朶,我把那柄剑埋了,再也不杀人了。”
“阿朶……”
风吹过草原,带来悠远的胡笳声,却再也没有那个穿着兽皮裙的女子,笑着跑向他,说:“苏珩,给我烤中原的酥饼吃。”
三十万铁骑的对望,终究是一场惨烈的落幕。他举着屠刀,她握着毒药,却在彼此的心脏上,刻下了最深的伤痕。情之一字,伤人至深,莫过于此——你我本是宿敌,却偏要在刀尖上跳舞,最终血染黄沙,两败俱伤,只留这烽烟散尽后的荒芜,和永世不得解脱的相杀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