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第一次觉得家里的烛火太亮,是在公主府的人砸了妻子苏氏的绣绷那天。那绷上是女儿念念最喜欢的并蒂莲,丝线还缠着苏氏体温,就被蛮横地掷在地上,领头的嬷嬷尖着嗓子:“林大人很快要做驸马,贱妇还留着这些粗活计污眼?”
苏氏没哭,只是把念念护在身后,指甲掐进掌心。她当晚给林晏温酒时,指尖还在颤:“阿晏,我们回乡下吧,你教书,我织布,念念……”
“我不会休妻。”林晏打断她,声音沉得像磨盘。他是新科探花,奉旨入宫谢恩时被刁蛮的昭阳公主一眼看中。三日后,赐婚的口谕就到了府外,隔着朱门,都能听见公主侍从嚣张的笑声。
他抗旨,在金銮殿上免冠叩首,额头磕出血来,只说“臣已有妻,不敢欺君,更不敢负诺”。皇帝拂袖而去,第二日,麻烦就来了。先是他的俸禄被扣,接着是念念去私塾的路上被顽童推搡,再后来,苏氏绣品换钱的绣坊被人砸了招牌,理由是“污了贵人眼”。
“阿晏,我不怕穷,”苏氏在灯下替他包扎额角的伤,那是抗旨时被侍卫推搡撞的,“可念念……她昨天夜里说梦话,喊‘娘,别让他们抢我的兔子灯’……”
林晏猛地攥住妻子的手,指节泛白。他看见苏氏眼底的红血丝,看见她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那是嫁给他时,还是个会在春日里追着蝴蝶笑的少女啊。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那日他下朝,看见邻居慌慌张张跑来:“林大人!快去看看吧!你家娘子……”
院子里围了些看热闹的人,仵作正在验看。苏氏悬在房梁上,一袭素衣,像一片被风吹皱的云。旁边散落着一封绝笔信,墨迹晕染,是她清秀的字迹:“阿晏,勿念。公主势大,我与念念终是你负累……好好活下去,替我看念念长大……”
念念扑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爹!娘怎么不理念念?娘说要给念念绣荷包的……”
林晏抱着女儿,看着妻子渐冷的身体,觉得整个世界都碎了。他没有掉泪,只是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那晚,他把念念托付给老家的父亲,独自守在苏氏灵前。烛火摇曳,映着她的牌位,他终于崩溃,抱着那具冰冷的身体,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泪水浸透了她的衣襟,却再也暖不回她的温度。
三日后,他去了公主府。
昭阳公主惊喜得不行,亲自为他整理衣袍:“林郎肯回心转意,是我的福气。”她以为他终于屈服,赏了他无数珍宝,还特意将他的院落布置得与他老家相似。
林晏每日沉默着,按时去驸马府当差,回来便为公主“亲手”熬药。他说公主体寒,需得他亲自盯着火候。公主被爱情冲昏了头,只觉得这是他的情意,每日都乖乖喝下。
那药,是林晏在苏氏灵前跪了一夜,从一本残破的古籍里找到的。慢性毒药,初时只觉乏力,渐渐便伤及根本,太医也查不出缘由。他每熬一次药,就对着药罐里翻涌的苦涩液体,想起苏氏熬粥时温柔的侧脸。
时间过了两年。
公主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卧病在床,脸色苍白如纸。她想宣御医,林晏总笑着按住她的手:“公主不过是累着了,臣熬的药最补身,再喝几日便好。”他的笑容温和,眼底却没有半分暖意。
终于有一日,公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用眼睛望着他,指尖颤抖着去抓他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林晏坐在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珍宝。他俯身,在她耳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公主,这两年臣每日为你熬的药里,都加了‘牵机引’。此药不伤脏腑,只慢慢化去生气,太医自然查不出。”
公主的眼睛骤然睁大,浑浊的泪水涌出来,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死死攥着他的衣料,那力道像是要把他拖入地狱。
林晏猛地一甩,挣脱了她的手。布料撕裂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嗤笑。
公主的手无力垂落,眼中是极致的恐惧和不甘,随后,气息彻底断绝。
府里乱作一团时,林晏已经换了身素衣,悄然离了京城。他没去看一眼被接回京城的念念,只是让心腹将女儿妥善送到老家祖父处。
他来到苏氏的坟前。墓碑是新立的,碑上的名字刻得很深。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面,仿佛还能触到她当年温热的肌肤。风吹过荒草,带着泥土和野花的气息,像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阿苏氏,”他轻声唤她,像他们初婚时那样,“我来陪你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黑褐色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毒性发作很快,他靠在墓碑上,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却笑了。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年春日,她穿着淡绿色的襦裙,追着一只白蝴蝶跑,发间的银铃叮叮作响,回头对他笑:“阿晏,你看这花好看吗?”
好看。他想告诉她,可再也说不出话。
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与墓碑融在一起。风吹过,墓碑前的一束野菊轻轻摇曳,像是谁无声的叹息。这世间的荣华富贵、恩怨情仇,终成一抔黄土,唯有这迟来的、以血色祭奠的相守,在寂静的坟前,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