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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似泼墨,浸透了汉水两岸。

冰冷的江水在无声奔流,远处几点稀疏渔火如同鬼魅之目。

中军王帐的废墟里,狼藉一片。碎木、残甲、染血的深衣碎片,混着一种浓烈如铁锈又似湿土的生息断绝之气。唯一完好的,是那面跌落在地、依旧猩红狰狞的蟠龙王旗,此刻覆盖在静卧于破碎床榻间的魁伟身躯之上。

太子熊赀僵硬地跪在父亲身旁。粘稠、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织物流入掌心。他那双年轻、尚余几分激越血性的眼睛,如同被火燎过,空洞、干涩,只死死盯着那沉重锦缎下不动如山的轮廓。邓曼夫人沉静的语声,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此刻心脏被无形巨钳绞紧的剧痛。

“父王……天崩……”

他喉头滚着呜咽,齿缝间逸出破碎的气音。帐外,巡营士卒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混杂着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如同困兽濒死的哀鸣在营地里弥漫。二十万大军的心脏骤然停跳,随之而来是即将溃堤般的恐惧与骚动——一旦楚王暴毙于途的消息泄出……

一只布满污血和青黑色擦痕的手掌猛地按住熊赀颤抖的肩甲。力沉如铁!他惊然抬眼。

屈重!那张与屈瑕几分酷似的面庞上,没有血泪,没有怒焰,只有一种被冰水淬过、淬出百道裂痕的、森然的狠厉!

“太子!此刻发丧……”屈重的喉咙如同砂石在铁砧上挤压,声音是滚烫的铁屑,直烫进熊赀的耳朵,每个字都带着血的腥气,“我军……即成随人口中之食!”

他的目光如同穿透厚重营帐,钉在汉水对岸那片沉默的黑暗里,钉在随国城头摇曳的灯火上:

“这二十万铁甲!父王尸骨!郢都基业!皆在此一决!唯有一途——”屈重俯身靠近熊赀,瞳仁深处跳动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绝对的冰冷,“秘——不发丧!”

“此残局,”屈重的目光扫过狼藉王帐,最终落回太子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从地底渗出,“由太子掌总!此剑锋——”他反手猛地攥紧腰间的青铜长剑,剑柄上凝结的暗红色碎骨刺目,“由臣指向随都!血洗三钟,踏平其城!以敌血……染祭旗幡!为大王——开路归乡!”

三钟山低沉的轮廓在冬日的晨光下宛如蹲伏的巨兽。山脚以北,广袤平原上,楚军营盘绵延数里,旌旗竟出奇整齐地林立招展!无数黑色的帐篷如同精心排列的鳞甲。士卒巡弋如常,队形肃整,长戈顿地之声铿锵有力。中军那面巨大的蟠龙王旗,依旧高高飘荡在一处显要的丘顶帐前,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狂舞!

任谁远眺,都只会看到一支兵锋正盛、纪律森严的无敌之师,正张牙舞爪,即将给予山南那座孤城雷霆一击!

随都城墙之上,望楼高耸。寒风如刀,刮过值守士卒冻得通红的耳郭,也刮过随侯身上那件厚厚的雪貂裘领。他死死扒着冰冷的女墙,望向北面那片杀机四伏的楚军营盘,脸上肌肉难以抑制地抽搐着,嘴唇哆嗦,那点貂裘的暖意半分也透不进他如坠冰窟的骨髓。

“完了……全完了……天亡随国……”

一个深沉的声音从旁侧传来,盖过了呼啸的风:“君侯请看——”

随侯惊惶扭头。谋士季梁站在望楼最高的风隙处,衣袖被烈风鼓荡得如同欲飞的灰鹤。他并不看楚营,而是仰首望天。冬日惨淡的日光下,他指向天际那一片灰蒙混沌的深处:

“翼星与轸宿!本该分野各踞,此刻却如同两柄滴血的长戈……死死搅在一处!角力!撕咬!其光赤中透血,明灭不定!”季梁收回手指,那指尖仿佛也染上了寒星凛冽的光,“分野斗杀,星野流血……此乃大凶!主……楚之魁首殒落!汉东诸侯……其土如血染!”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霜刃,直刺随侯仓惶的眼底:

“再看楚营!兵戈森然如故,旗号整齐划一,看似铁壁铜墙,然……其锐未发,其势不张,盘桓山前连日不退!这绝非熊通虎狼嗜血之相!此必是——棺椁藏于中军!尸骨畏于路途!以此煌煌阵势震慑我随……妄图诈住我军不敢出击!为我身后绞、郧、罗三国残兵赶至……断其归路争取时日!”

季梁的手猛地拍在冰冷的女墙上:“此为死囚临刑前的豪赌!亦是其绝命倒计时!请君侯——坚壁!清野!速遣信使,西连罗、南结郧遗族!深掘壕堑于城内!高垒滚石于城墙!铁了心与其耗——耗到那楚军棺内腐臭之气再也掩不住!耗到他们被后路赶来的刀兵前后夹击……全数葬送于汉水北岸!此乃随国唯一生机!”

“季先生之言差矣!”

尖利的声音划破寒风。大夫田少师快步上城。他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锦袍,步履有些虚浮,脸上是强自撑起的镇定,眼底却藏着压不住的焦虑。

“天垂星象,本就渺茫难测!况我辈肉眼凡胎,焉知季先生所见星斗之光、所谓血杀征兆,不是风寒雾气所误?”他扫了一眼季梁,脸上堆起对随侯劝慰的笑容:

“君侯!楚军何人也?那是虎狼之师!倘若其王果殁,主心骨已塌,军中当如热汤泼蚁,恐慌炸营!队伍何能如此齐整?营盘何能如此森然?其威如初,其势更增!反观之——”他话锋一转,指向城下,“熊通……啊不,武王一向刚愎凶戾!若他仍在军中,以他的性情,岂容大军于山前枯等数日?早已不顾死活狂扑我城!依小臣愚见……此非诈,而是楚王在营中坐镇,以逸待劳!磨刀霍霍!只等粮草齐备,便是雷霆万钧!彻底踏平随都!”

田少师凑近随侯,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急促,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着随侯早已绷紧的神经:“我随……势单力薄,内无精兵强将,外无险隘可守!若死扛到底,等来的只能是……城破!身死!族灭!君侯!请速作决断!忍一时之辱,尚可图存!臣不才……愿携城中府库半壁,金玉十数车……亲赴楚营请罪!哪怕……哪怕屈膝为奴……”他声音带上了几分恳切的哭腔,“也要换来我随社稷……一丝香火!”

“少师!汝乃误国!”季梁须发戟张,厉声呵斥。

“轰隆隆——!”

骤然间!如同闷雷炸开!大地狂颤!城墙在季梁的怒吼声中猛地震抖!

随侯骇然惊叫!只见北面楚营方向,烟尘陡起!遮天蔽日!那整齐列阵的楚军方阵,在雄浑的战鼓擂动下,如同决堤的血色狂潮,瞬间启动!带着踏碎山河的恐怖威势,滚滚朝随城南门压来!无数戈矛尖锋反射着阴沉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城楼砖石簌簌落下灰尘!

田少师一屁股瘫软在地,脸色煞白如骨灰,牙齿咯咯作响:“迟了……迟了……来了!他们打来了!君侯!开城献金尚存一线生机!若再迟疑……玉石俱焚矣!!”

巨大的、裹着铁皮巨木撞击城门的声音,如同直接擂在每一个守城随兵的心脏上!闷响如同濒死的重喘!整座城池都在呻吟!门楼上方的灰尘簌簌而下!

“君侯——!”田少师几乎是爬行着扑到随侯脚下,死死抓住那华贵的裘袍边缘,涕泪横流,“城……撑不住两个时辰!城中儿郎……非敌楚军之万一!开城!开城奉金谢罪!是唯一的……活路!臣愿……出城请降!!”

那沉重的擂门声如同索命的鼓点,彻底击溃了随侯的最后一丝侥幸。他颓然瘫软在冰冷的石垛上,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如同被砂砾磨过:“开……开门……带金帛……随……随少师……去……”

沉重的木栓被铁链吊起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城门在垂死呻吟。精工细绣的青罗伞盖撑在头顶,田少师走在队伍最前方,努力挺直腰杆。十余辆包裹厚实的牛车紧随其后,车内满载随国府库中最为名贵的金器、玉璧、雪白的精丝绨帛。车轮碾过吊桥腐朽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楚军大营辕门早已大开。甲士如林,戈矛蔽日,森然目光如同实质的刮刀刮过每一个随人使者脸上的卑微与恐惧。空气冻结。只闻牛车粗重的喘息与车轮碾压冻土的“咔嚓”声。

楚先锋屈重,就立在辕门内空旷校场的中轴线上。一身漆黑犀甲如同染血的巨兽鳞片,唯有护心镜处一抹冷光映着冬日惨淡的日头。他身形如山,手中握着一柄形状奇古、刃口布满暗红干涸斑痕的巨大石斧——那正是前日从蛮王尸身旁攫取的王权象征!

田少师努力挤出最谦恭的笑容,在屈重身前三步停住,欲行大礼:“外臣田少师,奉寡君……”

“楚王有令!”屈重的声音打断他,如同冰原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冷硬无情,“凡随国事宜,皆由本将代掌裁处!尔无须见驾!免!”

田少师膝盖一弯,拜伏的动作僵在半空,惊愕抬头:“这……臣奉寡君之命,乃是专程觐见楚王陛下,亲奉金帛谢罪,乞存社稷宗庙……”

他话音未落,屈重那覆盖着鳞状铁甲的手猛然探出,动作快如毒蛇噬颈!根本不容田少师躲闪,一只冰冷、粗糙、带着浓重铁锈与血腥味的手掌,已经狠狠钳住了田少师一只因寒冷而略略缩在锦袖中的手腕!

田少师浑身剧震!一股蛮横无匹的沛然巨力顺着手腕涌入,几乎捏碎了他的骨头!他痛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内衫!恐惧如同无数冰针扎入脊椎!

“大夫不必亲往郢都朝贡,”屈重的声音紧贴着他因剧痛而扭曲抽搐的耳边响起,带着一股热铁腥风,“此地,便是荆州!风光更胜他处!大夫不远千里来劳我大军……不如再送一程?留于营中……看吾……如何踏平尔邦——如何?”他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匕首,直刺田少师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田少师魂飞魄散!屈重的手劲钳得他手腕筋骨欲裂!那只沾满血腥、曾斩杀敌国君主的手!那柄象征蛮王死亡的巨石重斧!那冰冷穿透骨髓的威胁!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回答稍慢一步,这只手和这柄斧,下一秒就会降临到自己脆弱的颈骨上!

“将…将军厚意……心领!心……领了!”田少师声音彻底变调,带着不似人声的凄惶嘶哑,“容……容臣等……日后!日后自当整备……大礼……再入……入……入贡……今日……实在……”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下去,眼泪鼻涕不受控地淌下。

“也好!”屈重的手猛地一松!

田少师如同断线木偶,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又狼狈不堪地手脚并用向后爬去!屈重俯视着他那副惊弓之鸟、屎尿皆出的丑态,嘴角勾起一丝混合着不屑与冷酷的弧度,如同猫戏耗子后的餍足:

“那就……劳烦贵使速归,告之汝君:贡物……本将收了!吾王……允汝之降!即刻开城……迎吾军入内签订城下之盟!若敢再拖延半个时辰……”他的目光扫过那十几车金玉财物,声音陡然阴寒如九幽裂风,“随国……便是下一个郧!”

巨大的“楚”字赤旗在寒风里扯出一道尖锐的裂帛之声。

楚军,撤了。

辎车碾过冻土留下的沟壑旁,是随人瞠目结舌的面孔,以及田少师瘫在城门洞里尚未干的失禁污迹。城墙上,季梁枯立如铁,眼角的余光掠过北方天际——翼轸二星的光芒,在正午惨白的日光下黯淡下去,唯有斗杀之象崩解前,在分野线上拖拽出几道久久不散的血色余光,如同天幕无声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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