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深宫里的铜漏,滴水声在幽闭殿宇中显得格外沉重而冰冷。每一滴,都像砸在年轻桓王紧绷的心弦上。
郑庄公姬寤生躬身立于阶下,玄端广袖纹丝不动。他呈上的那份卫侯晋亲笔书写的请罪表章,厚厚一卷,帛丝细密,如今安静地躺在那张冰冷宽大的朱漆御案上,仿佛一团精心折叠的灰烬。桓王的手心有些湿腻,指尖在那卷帛书上无意识地划过,细滑的表面像蛇蜕一般让人心头微栗。
“赖圣德天威,”郑庄公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滚过石砥,每一个字都清晰敲打在殿柱间,“小丑慑服,城下俯首。卫邦已献输诚之表,乞留宗庙血食,俯首待罪,谨供御览。”他微顿,头颅俯得更低一寸,“唯陈侯念王室至亲,以姻亲相系,臣长子忽质留贵阙经年……敢乞大王垂恩,许其暂归,俾得奉旨迎娶陈氏宗女,以全礼仪。婚毕,当即日启程回朝侍奉王侧,不敢片刻稽延。”
桓王的指腹捻过帛书上那方殷红、屈辱的血印。他能闻到自己指腹上薄茧摩擦帛丝发出的细响,也能感觉阶下那双垂眸深处隐伏的、看不见底的黑潭。放太子归?此去……当真如归箭离弦么?他嘴角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强自按下心头翻涌的浊流,指骨在帛卷边缘叩击出略显急促的脆响:
“男婚女嫁,人伦之常。卿思虑周全,孝义两全。甚善!”桓王的声调拔高了些许,似乎想借此驱散殿内无形却浓稠的寒意,“便着内府司礼,赐金帛为仪仗!速回贵邑,操办大礼要紧!”
姬寤生深躬及地,与侍立一侧的世子忽齐声:“臣(儿臣)——叩谢王恩浩荡!”
三道人影退出殿外,沉重的殿门合拢。门外灌入的寒风瞬间被隔绝,殿内又只余下铜漏单调而空旷的滴水声。
“大王差矣!”
一道苍老、急切,带着痛心疾首的沉吼轰然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
老臣周公黑肩须发戟张,几乎踉跄着扑至丹墀之前!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刚刚合拢的那扇大门,指尖剧烈抖动着,每一道沟壑纵横的脸纹都因巨大的焦急和忧惧而扭曲变形!
“昔日武公挟王东迁,功高震世!庄公寤生其人,外示恭谨而内藏虎狼!先王深忌其势,忧其尾大不掉,方留其世子忽于京师为质!此制虎之锁链,伏枭之精钢笼槛!”他眼中赤红如血,声音因激动而撕裂嘶哑,字字如刀锋刮磨,“大王今日一纸赦令,犹自解此锁,自开此笼!鱼……鱼已入海!雀……雀已翔天!离渊之龙,岂……岂有再入樊笼之理?!”
如同当头一记重锤狠狠凿在桓王心口!他猛地从御座上弹直了身体,方才那点强装出的松弛和温煦瞬间褪尽,一层濒临窒息的青灰骤然浮上年轻的额角!他终于明白,他自以为掌控大局、展现恩慈的举动,在真正久历风波、洞悉人心的老臣眼中,竟是何等愚钝可笑的放虎归山!一股冰冷的恐惧,混杂着被点破局面的羞愤,如同毒蛇缠上他的脖颈!
“如今……已然放归……如……何是好?”他的声音涩哑得如同枯木摩擦。
周公黑肩布满血丝的眼中猛地爆出一股近乎绝望又狠戾的寒光!他那把如同老松根基般嘶哑的嗓子,压低成了一道阴冷锐利的毒针,直刺桓王耳鼓:
“郑伯寤生此去,若怀奸心,必如泥牛入海!然其势已成,此刻强夺其子,如同点油于火堆,其必反!为今之计,唯有……驱虎吞狼!”他布满褐斑的手掌如同展开一张无形的毒网,“彼许侯庄公,居南鄙而怀异志,公然藐视王权,连年失朝!大王即刻颁诏于郑,令其速提王师,南下讨伐许国叛逆!再密遣王使兼程奔赴齐鲁,嘱鲁隐公、齐僖公二侯,‘名为副之,实则监之’!”他枯瘦的手指蜷成鹰爪,狠狠一攥,“彼郑伯接诏,或抗旨,则其跋扈之罪坐实!王可借齐鲁之威,名正言顺削其权柄!倘其果真奉旨伐许——必倾国精锐尽出!待其师老兵疲,得胜班师,彼时其子既归,其力已耗!以强郑之卒而伐强郑之君……王!天兵再动,擒此枭獠……只在翻掌之间!”
桓王眼中那点惊惶与青灰瞬间被这狠辣的毒计点燃!幽暗冰冷的瞳仁深处,两点烛油般粘稠、滚烫的野心火焰轰然腾起!驱虎吞狼!再以虎骨饲群狼!他的手重重拍在御案那卷刺眼的卫侯血书之上!
“卿……真乃寡人肱骨!社稷之砥柱!”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阴冷,“速!即刻拟诏!”
郑国,宫城深处。
一骑如血泼就的红翎信使,带着天子玄墨敕令,如同追魂夺魄的鬼影,一路撞碎星月风尘,直扑到庄严恢弘的大宫阶前!
“天子诏谕——郑伯寤生速接!征伐不臣,荡平南许!”
使者尖利的拖长唱喏,带着不容违逆的天威,撕裂了新郑深沉的黎明寂静。
“啪!”
殿内,郑庄公手中的犀角简牍被他狠狠拍在冰冷的青铜案面!一声闷响激得案上水盏微漾!殿角侍立的原繁、祭仲、子封等心腹重臣,皆被那骤然迸射的凛冽杀气激得脊背发寒!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扫过阶下肃立的众将。那眼神如同两柄刚从万年冰窟中抽出的绝世凶刃,平静的表面下,只有一片能撕裂神只皮囊的极寒死光:
“天子敕令……来得甚快啊。”声音不高,却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命寡人……为天子爪牙,南下摧许逆贼,令齐鲁雄师……于侧翼督战!”那“督战”二字被他说得缓慢清晰,字字齿冷,裹挟着刻骨的嘲弄,“此乃天赐良机!”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大氅带起的寒风,刮得殿角兽头铜灯中火焰齐刷刷地向一侧扑倒!
“明日大宫前阅兵!倾尽我国库所藏,尽召三军最锐之士!”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将领铁铸般的面庞,“金戈银钺!披霜映日!战车之轮擦火!战马之蹄踏雷!”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一道惊雷在殿宇内轰然炸响,“寡人……要那齐鲁之君看看!何为大国锋芒!何为王者之师!若敢有丝毫懈怠,兵戈无光、甲胄蒙尘者……”他的目光最后落到阶下昂首挺胸的武将序列,“立斩阵前!绝无姑息!”
“谨遵君命!”阶下众将轰然应诺!洪声如同万钧铁石,砸得梁宇间积尘簌簌而下!
祭仲垂着头,额前几绺花白的乱发遮住了他深陷的眼窝。他枯瘦的手指在袖袍内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君上眼中那毫不掩饰、如同虎视羊群般的炽烈凶暴……明日阅场之上,此非耀威……此乃示威!恐齐鲁之后……便是血染黄沙了!
卯时初刻。天际仅泛一丝微明。
凛冽的寒风吹过高耸入云的大宫朱红门阙,将列阵士兵的甲叶刮得唰唰作响。巨大的校场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坚硬如铁的青霜。数万虎贲锐卒、千乘战车如同玄铁塑就的森然丛林,静默矗立在拂晓前的浓重铅灰色里。矛戟如林,长戈如雨,刀锋剑镡反射着晨曦未至前黯淡的星光,织就一片幽蓝冰冷的死亡光网。空气紧绷欲裂,只听得见战旗在风中卷动猎猎呼啸。
大宫正殿巍峨的丹陛正门轰然洞开!
姬寤生一身玄墨精甲,外罩玄色蟠螭大氅,按剑大步而出!他一步踏下冰冷坚硬的白玉石阶,目光如电扫过面前无边无际、杀机汹涌的钢铁阵列!身后公子吕、颍考叔、原繁、子都、祭仲等重将按刀跟随,人人脸色沉凝如铁。
“锵——!”
郑庄公猛地抽出腰畔那柄古朴厚重的黄钺金斧!象征王命的天子之威,裹挟着万军煞气,霍然劈开凝固的空气!
“列阵——示——威!”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浪席卷大地:“诺——!”
如同一头沉睡的洪荒巨兽被瞬间点醒!
军阵如巨大的水银漩涡,骤然流动!
战车雷动!巨大的包金车轴发出沉重的碾压声,车毂飞旋中擦出的火星在青霜薄雾里如金蛇狂舞!两翼轻车骤然发动,驷马嘶鸣,驷车御手挥鞭的裂帛声清脆刺耳,数十乘快车如同银色的闪电贴地奔掠而出,车驾疾转瞬间拉开百余步空当,又骤然勒马!车轮擦过青石板地,发出刺耳凄厉的摩擦厉啸!拉出道道浅白色的印痕!整个车阵在奔驰中变幻如龙蛇,流畅、精悍,充满毁灭性的美感!
重甲撞阵锐卒齐步踏出!三千披三重犀甲、持阔刃长斧巨盾的死士,每一踏足都如同闷鼓般震响大地!地面上的薄霜因整齐的脚步踏击而飞溅如烟!沉重的斧钺随着踏步节奏同时扬起,又同时轰然向前方空气劈落!凌厉的破风声撕裂薄雾!
“哈——!”三千死士齐声暴喝!声如霹雳炸裂!震得远处宫殿门楼上宿鸟惊飞!
原繁所率钩镰步军出!步阵看似散乱,却在尖锐的号角指引下骤然合拢!无数杆尾部装有锐利铜钩的长戈上下翻飞!一息前还是层层叠叠的拒马枪阵,瞬间便化为切割战马的冰冷绞肉陷阱!钩、拉、扯、拽……金属摩擦刮擦声如同地狱恶鬼磨牙!
弓弩手擎天!弓弦同时绷紧的嗡鸣汇成一片死亡的密云!箭镞同时抬起斜指苍穹!千钧之力藏于指端!
祭仲那漏刻浮标般的沙哑喉咙,此刻如同苍老的洪钟,撕裂校场上沉凝如铁的杀伐之气,高亢报出:“卯初一刻!阵毕!请君上勘验!”
郑庄公按剑立定于大宫之前最高的玉石阶上。脚下是刀山火海蓄势待发,身后是恢弘宫阙沉默如山。玄色蟠龙大氅在拂晓冰冷的晨风中狂烈舞动!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眼前煊赫的杀伐阵列,直射向那被齐鲁密探窥伺的南方天际尽头——
“利其器……以待屠牛!”冰冷如铁的自语,只有他自己能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