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已在职业训练中学会控制情绪,但每次掀开婴儿尸体的白布时,喉头还是会泛起一阵酸涩。解剖室冷白色的灯光下,六个月大的婴儿静静地躺在不锈钢台上,身上的纯棉内衣已被褪下,衣角还带着潮湿的触感,像是残留着最后一丝生命的温度。
“又来个遭天谴的。”大宝攥紧止血钳的指节发白,橡胶手套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婴儿口鼻溢出的蕈状泡沫随着解剖台的震动微微颤动,青紫色的小脸浮肿着,原本该是胖嘟嘟的手脚却只有松弛的皮肤皱褶,像被水泡皱的纸团。我用止血钳轻轻翻开眼睑,结膜下密集的瘀血点如针尖般刺目。
“先做尸表检验。”我深吸一口气,酒精和福尔马林的气味钻进鼻腔,“注意黏膜和关节。”婴儿的皮肤薄如蝉翼,指尖划过颈部时,能清晰感受到皮下血管的细微起伏,却找不到任何指甲抓痕或扼压痕迹。四肢关节内侧的皮肤通透得近乎透明,连最细小的毛细血管都一目了然,确实没有外力损伤的迹象。
解剖刀划开胸部皮肤时,刀刃触到肋骨的阻力轻得让人心颤。“水性肺气肿,肋骨压痕明显。”我用镊子夹起粉红色的肺叶,指腹能感觉到肺组织里充盈的水分,“符合溺死特征。”大宝切开胃部的瞬间,浑浊的液体混着奶腥味涌出,在不锈钢托盘里积成一滩暗黄色的水洼。
“胃内容物浑浊,和现场水缸水质相似。”大宝用纱布过滤胃内容物,清水冲过后的纱布上干干净净,“按当事人说法,孩子是被倒栽葱扔进水里的,可能只吸入了下层清水。”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却在我皱眉时突然顿住。
“沉淀原理告诉我们,缸底不可能没有杂质。”我转向一旁的唐法医,“有蒸馏水吗?我们需要做硅藻检验。”唐法医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上次从医院拿的还剩两桶,在储藏柜里。”他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解剖台边缘,发出沙沙的轻响。
硅藻检验的准备工作在楼顶进行。强酸倒入烧杯的瞬间,黄褐色的烟雾腾起,带着刺鼻的酸味。大宝后退半步,袖口蹭到楼顶围栏的铁锈:“这么大烟,幸亏没在楼下做,不然明天全局得熏成化学实验室。”唐法医戴着护目镜,用玻璃棒轻轻搅拌烧杯里的肺组织块,溶液逐渐变成半透明的胶状物,隐约能看到微小的悬浮物。
“微波消解仪要是普及到县级局就好了。”我看着离心机嗡嗡转动,想起省厅实验室里那台银色的仪器,“现在只能靠强酸煮,检出率低不说,污染风险还高。”大宝蹲在地上,用镊子夹起一片载玻片对着天光查看:“这案子溺死征象这么明显,有必要这么较真吗?”
“十二指肠剪开了吗?”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解剖记录单。大宝翻开湿漉漉的脏器袋,粉红色的肠管内壁光溜溜的,连残留的奶渍都看不见:“怪了,六个月大的孩子,十二指肠没奶汁。”他抬头看向我,护目镜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
楼顶的风卷起解剖服的下摆,远处的警笛声忽远忽近。唐法医小心翼翼地捧着离心管走向实验室,白色的身影在楼梯口消失时,大宝突然轻声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孩子不是简单的溺死?”我捏紧记录单的边角,纸页发出细微的脆响:“在看到硅藻报告之前,我们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性。”
专案指挥室的灯光比解剖室更昏暗,投影仪在幕布上投出现场水缸的照片。水面浮着几片枯黄的落叶,缸底沉积着细密的泥沙——和我们在胃内容物里找不到的杂质一模一样。大宝把保温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在会议记录上洇开深色的斑点:“如果胃里真的没有杂质,那孩子可能是在……”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盯着幕布上的水缸照片,脑海里闪过解剖时婴儿腹部微微隆起的弧度。那不该是溺死尸体应有的状态,更像是……“先等硅藻结果。”我打断自己的思绪,指尖叩击着桌面,“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要给这个孩子一个交代。”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解剖室的灯还亮着,像一枚永不熄灭的瞳孔,注视着世间所有的不公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