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晨雾带着凉意,西北坡的麻田已被染成琥珀色。我踩着结霜的田埂往深处走,麻秆顶端的穗子垂着饱满的籽粒,露水从穗尖滚落,砸在枯叶上“嗒”地一响,像谁在数着收成。杰克的山楂麻田就在最东头,远远望去,那片麻秆红得发紫,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风过处摇出细碎的红浪,酸香混着麻秆的草木气漫过来,竟真有几分山楂蜜饯的甜。
“姐姐快看!”杰克举着把小镰刀从麻秆间钻出来,裤脚沾着红棕色的泥土——是他特意从山楂树下挖的,说“让麻根记住果木的味”。他手里的麻秆比别处的粗壮,秆皮上还留着他用指甲刻的小记号,歪歪扭扭像串星星,“玛吉婶说,我的麻穗比去年的重三成,能纺出最韧的线!”
我接过他递来的麻秆,指尖抚过光滑的秆皮,籽粒在穗壳里轻轻滚动,像揣了袋小石子。“确实沉。”掂量着比普通麻穗重近半两,“这是你天天浇山楂汁的功劳?”
“才不是呢!”他突然压低声音,往我手里塞了颗圆滚滚的东西,“是这个!”摊开手心一看,是颗磨得发亮的山楂核,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我把吃剩的核埋在根下了,玛吉婶说‘种啥长啥,心诚了就能长出念想’。”
田埂上突然传来木车轱辘的“咕噜”声,玛吉婶正赶着辆板车往这边来,车斗里堆着捆好的麻束,每束都用红麻线系着,结扣是杰克教的“山楂结”——比普通结多绕两圈,收尾时留个小环,像颗迷你的果实。“杰克他爹从科克捎信了,”她勒住车把,粗布围裙上沾着麻绒,“说那边的女工们等着新麻纺线,要织批带山楂纹的布,给冬天刚出生的娃娃做襁褓。”
她弯腰从车斗里抽出把大剪刀,剪刃闪着银光:“沃夫特意磨的,说剪麻秆得快,不然纤维会劈。”说着“咔嚓”一声剪断根麻秆,断面露出雪白色的芯,带着点湿润的光,“你看这芯,一点黄斑都没有,是上好的料,能织进贵族穿的细麻布。”
正说着,坡下传来雷夫的大嗓门:“玛吉婶!杰克!科克的船到码头了!”我们往坡下望,晨光里果然见码头的帆船升着麻帆,帆上的“星罗结”沾着霜花,在朝阳里闪得像撒了把碎钻。雷夫正站在船板上挥手,军靴上的麻线绑腿被海风灌得鼓鼓的,像裹着两团风。
“得赶在涨潮前装完货。”玛吉婶把剪刀往车斗里一插,招呼着田里的妇人,“把捆好的麻束往车上搬,轻着点,别碰掉籽粒!”女人们应声放下手里的活计,有的扛麻束,有的用麻线加固车栏,说笑间把板车堆成了小山,红麻线结在麻束间晃来晃去,像串挂在枝头的山楂果。
杰克突然想起什么,拽着我的手往麻田深处跑,小皮鞋踩在枯麻叶上“沙沙”响。跑到最里头那片空地时,他突然停下来,指着地上铺的大麻布:“姐姐你看!我把‘星星’都收起来了!”
晨光透过麻秆的缝隙漏下来,落在麻布上摊开的麻穗里,金红相间的籽粒在布面滚出细碎的光,真像把天上的秋光全兜了进来。麻布四角的“锁山结”缠着红麻叶,叶尖还沾着晨露,是他今早特意摘的。“玛吉婶说,这样能让麻穗记得阳光的温度,纺出的线不僵硬。”他蹲在布边,数着穗子上的籽粒,数到第七颗突然抬头,“等会儿装船时,我要挑最红的穗子给科克的姐姐们,让她们知道咱的麻熟透了!”
往码头去的路上,板车碾过结霜的石板路,麻束间的籽粒偶尔滚落,在地上撒成串小金珠。路过贫民窟时,孩子们正举着麻编的小篮子等在路边,篮子里装着刚摘的野山楂,见我们过来就涌上来,把果子往麻束缝里塞。“玛吉婶说,让山楂香钻进麻里,”扎羊角辫的莉莉踮脚往麻束上挂果子,辫梢的麻线结缠着片红麻叶,“科克的娃娃闻着,就像吃到咱这儿的山楂了。”
码头的风带着咸腥气,雷夫正指挥渔民往船舱里搬麻束,沃夫蹲在舱底铺大麻布,布面织着“家”字结,是科克女工们去年送的,边角已被海水泡得发白,却依旧结实。“这布防潮,”他用石块压住布角,帆布包敞着口,露出里面的铜制量尺——是奥康纳尔神父送的,尺身上刻着盖尔语的“丈量土地,不如丈量人心”,“每捆麻都得量好尺寸,差一寸都不行,科克那边要按尺算工钱。”
雷蒙德扛着个大陶罐走来,罐口飘出麦饼的香气,他往每个渔民手里塞了块,饼上的芝麻拼着小小的“船”字:“玛吉婶凌晨烤的,说带着热乎气出海,风浪都绕道走。”他把陶罐递给我,“给你留了块带山楂酱的,杰克说姐姐爱吃。”
咬了口麦饼,山楂的酸混着麦香漫开,抬头正见杰克踮脚往最高的麻束上挂山楂串,红果在麻穗间晃成串小灯笼。“科克的姐姐们看见这个,就知道我没忘给她们留果子!”他的小胳膊举得老高,麻线系的围裙带在风里飘,像只红蝴蝶。
奥康纳尔神父拄着麻秆拐杖来了,黑袍下摆沾着草屑,拐杖头包着块旧麻布——是贝尔法斯特矿上的工友送的,布面还留着煤黑的印记。“今年的麻收得好啊。”他摸着麻束上的红麻线结,指腹的老茧蹭过结扣,“比去年的饱满,带着股子劲,是孩子们天天浇水的功劳。”
他往船舱里望了望,突然指着角落:“那里得垫层干草,别让麻束晃得太厉害。”又转头对雷夫说,“到了科克,替我给女工们带句话,修道院的冬麻种下去了,用的是贝尔法斯特的煤渣当肥料,麦肯说‘带着矿上的热乎气,冬天也能长’。”
装完最后一捆麻时,潮水刚漫到码头石阶的第三级。雷夫站在船头系缆绳,绳结是新创的“远航结”,线头留得很长,在风里飘着,像在跟岸上的人挥手。杰克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个麻编的小口袋,里面装着把红麻籽:“给科克的姐姐们,让她们种在窗台上,明年就长出带山楂味的麻了!”
船起航时,晨光已暖得能融霜。杰克和莉莉他们举着麻编的小旗在码头追,旗上的“家”字结在风里猎猎作响。我站在码头上望着船影渐远,麻香混着山楂的甜气漫在风里,突然明白,这从西北坡出发的麻束,早不是普通的作物——它裹着孩子们的念想,缠着两岸的牵挂,顺着洋流漂向远方,把这片土地的温度,送到每个等待的人手里。
风里的麻香越来越淡,却像刻在了空气里,往科克的方向漫去,往贝尔法斯特的方向漫去,往所有有麻线牵系的地方漫去。就像杰克说的,麻会记住所有的味道,无论是山楂的酸,麦饼的香,还是海水的咸,最终都将在某个清晨,变成谁窗台上新抽的麻苗,带着远道而来的暖意,悄悄告诉世界:有些牵挂,从来不怕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