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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像被揉皱的薄纱,一缕缕缠在沼泽边缘的芦苇上,芬恩篮子里的泥炭块碰撞声在寂静中荡开涟漪,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掠过水面,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石楠嫩芽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我咬了口汤米塞来的石楠花面包,花瓣的涩味混着麦香在舌尖散开,忽然想起奥康纳尔神父最后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笃定,仿佛早已把我们脚下的路,看得比晨雾还要清晰。

“神父,您看!”芬恩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芦苇篮子往怀里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枯黄的草茎间,点点紫影正从冻土中钻出来,是石楠花的嫩芽,裹着透明的露水,像被晨光吻过的星辰。最边缘的那株嫩芽尖上顶着层细密的绒毛,风一吹就轻轻颤抖,却倔强地不肯低下头,倒让我想起五岁那年,父亲把我架在肩头看游行,他的胡茬扎着我的膝盖,说:“爱尔兰的草,连石头压着都要往亮处钻。”

康纳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嫩芽,粗糙的指腹被露水染得发亮,他左颊的伤疤在晨光里泛着红:“去年深秋被英军马蹄踩烂的地方,竟然最先发了芽。”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靴底还沾着基尔肯尼的泥土,那泥土里混着我们昨夜未燃尽的泥炭灰,“就像奥康纳尔神父说的,越是被糟践,越要长出模样来。”

艾格尼丝摘下头巾,用边角擦拭嫩芽上的露水,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她的指尖划过草茎上的凹痕,那是英军骑兵的铁蹄留下的,此刻凹痕里积着的露水,倒映着石楠芽的影子,像把小小的钥匙:“石楠花的根扎得深,就算茎叶被碾碎,只要根还在,就能憋着劲往外钻。”她忽然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握枪而变形,却能绣出最精致的石楠花纹,“就像有些人,嘴上不说,心里的根早扎进了骨头里。”

我们沿着沼泽边缘的小径前行,石楠花的嫩芽越来越密,有的已经展开半片紫瓣,被晨风吹得轻轻摇晃,像在给我们引路。芬恩的芦苇篮子里,圣爵残片随着步伐与泥炭块相撞,发出“叮叮”的轻响,我忽然想起父亲的怀表,也是这样在大衣口袋里滴答作响,直到那个暴雨夜,表盖被英军的枪托砸裂,滴答声就永远停在了凌晨三点。

“前面就是黑水河了。”康纳突然压低声音,举起步枪拨开挡路的柳枝,柳叶上的露水顺着枪管滑下来,在扳机处积成小小的水珠。河面泛着暗绿色的波纹,对岸的树林里飘着几缕灰烟,像贴在天幕上的脏手指——那是英军临时营地的方向,他们昨夜搜捕无果,此刻定是守在渡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芬恩突然从篮子里掏出块泥炭,往地上一摔,脆硬的泥炭块裂成三瓣,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纹理,像幅缩小的地图:“按老规矩,分三路走。我带孩子们从下游浅滩绕,康纳大哥去上游引开巡逻兵,神父您和艾格尼丝大姐从正面渡口过,用芦苇丛作掩护。”他说话时,指尖还沾着面包屑,眼神却比石楠花的根须还要坚定,“我刚才数了,对岸有七个哨兵,三个在火堆旁喝酒,四个在渡口来回晃。”

我望着黑水河上漂浮的薄冰,突然想起奥康纳尔神父藏在面包里的字条:“信仰如河,遇阻则分,汇流更劲。”便从怀里摸出那半块血浸的圣体饼,纸包上的石楠花瓣已经蔫了,却依然带着紫色的汁液。我小心翼翼地将圣体饼分成三份,用新鲜的石楠花瓣重新包好,递到芬恩手里时,他的掌心烫得惊人——那是紧张,更是决心。

“记住,过了河往西边的橡树林走。”我按住芬恩的肩膀,能感觉到他衣下的肋骨硌得手心发疼,像摸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遇到拿十字架的老妇人,就说‘石楠该剪枝了’,她会带你们去安全屋。”芬恩用力点头,芦苇篮子往怀里又紧了紧,圣爵残片的棱角隔着布料硌着他的腰,他却像没察觉似的,转身招呼孩子们:“利亚姆,把你的泥炭块揣好,别掉水里了!”

康纳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旧伤——那是十年前为保护圣像被英军刺刀划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蛇,盘踞在他的肋骨上。他把圣体饼塞进伤口的纱布里,纱布立刻洇开一小片深色,他却咧嘴一笑,金牙在晨光里闪了下:“正好让这帮孙子看看,老伤新血,都是爱尔兰的种。”艾格尼丝伸手想给他系好衣襟,却被他按住手,他的掌心粗糙如砂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等我引开他们,你们抓紧时间过河,别管我。”

晨雾渐渐散去,对岸传来英军的吆喝声,夹杂着酒瓶砸碎的脆响,还有人在用蹩脚的盖尔语唱着侮辱人的小调。康纳突然吹了声口哨,那是反抗军常用的集结号,尖锐得像石楠刺,随即转身往上游狂奔,步枪在背后颠得老高,像面扬起的旗帜。果然,对岸的火堆旁立刻涌出几个穿红制服的身影,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马蹄声踏碎了河面的薄冰,发出“咔嚓”的碎裂声,惊得鱼群跃出水面,银光一闪就消失在暗绿的水里。

“走!”艾格尼丝拽着我扑进渡口的芦苇丛。芦苇秆划过脸颊,留下细碎的痒意,根部的淤泥裹着水草缠住脚踝,每走一步都像在与土地拔河。她黑袍的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却始终把那罐圣油护在胸前,油罐的金属边缘硌得她锁骨发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偶尔回头望一眼芬恩他们的方向,眉头锁得像打了个结。

快到河心时,突然听见芬恩那边传来惊呼。转头望去,几个孩子正被两个英军堵在浅滩,最小的利亚姆吓得抱住块石头,脸都白了,却死死攥着怀里的泥炭块——那是他昨夜从圣坛捡的,说要留着当种子,等长大了盖座新教堂。芬恩举着芦苇篮子挡在前面,篮子里的圣爵残片不知何时被他攥在手里,锋利的边缘在晨光里闪着寒芒,像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该死!”艾格尼丝突然从泥里拔出根断裂的芦苇秆,秆子足有手臂粗,她猛地掷向浅滩。秆子带着风声擦过一个英军的脸颊,那人吃痛转身的瞬间,芬恩突然将圣爵残片狠狠砸过去,正打中另一个英军的手腕,对方的步枪“扑通”掉进水里,溅起的泥水糊了他满脸,他咒骂着去揉眼睛的空当,芬恩已经拽着孩子们钻进了芦苇丛,利亚姆的小鞋子掉了一只,却顾不上捡,光着脚踩在冰水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就是现在!”我拽着艾格尼丝往对岸冲。河水突然深了许多,冰凉的水流灌进靴子里,带着水草的腥气往骨髓里钻。艾格尼丝的旧伤在水里发作,突然一个踉跄,我急忙回身扶住她,却看见她嘴角咬出了血——原来刚才为了掷芦苇秆,她硬生生扯裂了手心的冻疮,血珠滴在水里,瞬间被冲走,像从未存在过。

“别管我……”她推我的力气带着决绝,指尖却在发抖。我没说话,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我的脖颈,黑袍下摆拖在水里,像展开的墨色翅膀。对岸的英军已经发现了我们,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水里激起一串串白泡,有颗子弹擦过我的耳边,带起的风烫得人发疼,倒让我想起父亲倒下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风,卷着血腥味,吹得人睁不开眼。

“神父!”芬恩的声音穿透枪声传来,他正带着孩子们往芦苇深处钻,利亚姆的小手里还举着那块泥炭,像举着块小小的盾牌,“我们去橡树林等你们!”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股不肯认输的劲,像极了当年的我,攥着父亲的怀表碎片,在废墟里哭着不肯走。

抱着艾格尼丝在芦苇丛里狂奔,她的重量很轻,呼吸却烫得我脖颈发疼。突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见是具漂浮的尸体——是个穿红制服的英军,胸口插着根石楠花枝,花瓣被血浸成了深紫色,花枝的尖刺深深扎进他的皮肤,像在宣告某种审判。艾格尼丝突然低声道:“是康纳干的,他最会用石楠枝做陷阱,说这花看着软,刺却比刀还狠。”

果然,前方传来康纳的呼喊,带着故意装出的粗野:“来啊!爷爷在这儿呢!”声音越来越远,显然是把追兵往密林里引去。我抱着艾格尼丝钻进对岸的灌木丛,她突然指着我的后背笑起来,笑声带着喘息,却比枪声动听:“您背上……沾着石楠花瓣呢,紫莹莹的,像块新绣的补丁。”

伸手一摸,果然摸到片湿漉漉的紫瓣,花瓣根部还缠着根细藤,不知何时缠上的。阳光穿过灌木的缝隙落在花瓣上,能看见上面细密的纹路,像爱尔兰土地的脉络,曲曲折折,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艾格尼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心滚烫,竟比胸口的圣油罐还要烫:“您看那边!”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橡树林的边缘站着个拄着十字架的老妇人,银白的头发在风里扬起,像朵巨大的蒲公英。她正朝着我们的方向画十字,十字架的木头已经发黑,却被摩挲得发亮。她脚边的石楠花丛开得格外盛,紫色的花瓣铺了一地,像条通往密林的地毯,踩上去时,花瓣碎裂的“沙沙”声,像在念着古老的祷词。

“是玛莎婆婆!”艾格尼丝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从我怀里挣下来,踉跄着往前跑,黑袍扫过石楠花丛,带起一阵花雨,“她是奥康纳尔神父的远房表姐,当年在都柏林的修道院做过修女,英军拆修道院时,是她把圣像藏在井里才保住的。”

老妇人等我们走近,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被点燃的泥炭块。她突然掀起围裙,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是件缝补过的圣衣,布料已经泛黄,上面绣着的石楠花纹有些褪色,针脚却异常细密,在阳光下能看见线头处打的结,一个又一个,像串永不松开的誓言。“奥康纳尔神父早料到你们会来,”她的声音像被泥炭火熏过的木头,带着温暖的沙哑,“这是他年轻时穿的圣衣,说给能带着石楠花香过河的人。”

我的目光落在圣衣的领口处,那里别着张字条,字迹被水汽浸得有些模糊,却是奥康纳尔神父的笔迹,一笔一划都透着股执拗。而更让我心头一震的是,圣衣的内衬里,缝着块小小的布片,布片上绣着个缩写——“m·o”,那是我父亲的名字,马修·奥布莱恩的缩写。

父亲遇害那天,穿的就是这样一件圣衣。

“这……”我的手指突然开始发抖,指尖触到布片时,像被烫了一下,“奥康纳尔神父……他怎么会有这个?”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她叹了口气,用围裙擦了擦手:“神父知道您是谁,知道您父亲是马修。”她顿了顿,伸手抚摸着圣衣上的石楠花,“十年前,您父亲就是穿着这件圣衣,在都柏林的小巷里被抓的。那天他刚给贫民窟的孩子做完弥撒,怀里还揣着您画的画——画的是石楠花丛里的小教堂,对吧?”

我的喉咙突然像被泥炭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遇害的细节,我只从邻居口中听过零星碎片,他们说他被打得很惨,却始终不肯松开怀里的圣像。原来奥康纳尔神父竟知道得这样清楚,那些我以为永远沉没在记忆里的碎片,竟被他悄悄捡了起来,缝进了圣衣的内衬。

“您父亲被带走前,把这件圣衣托给了神父。”老妇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说一个不能被风吹走的秘密,“他说如果您能活下来,让您记住两件事:一是石楠花的根,二是天主的眼。”她从圣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怀表的齿轮,锈迹斑斑,却能认出是父亲那只被砸裂的怀表,“神父说,等您能带着圣爵残片过河时,就把这个给您。他说,有些债,总要有人记得,才不算白欠。”

艾格尼丝轻轻抚摸着圣衣上的针脚,突然轻笑出声:“您看这针脚,和芬恩编篮子的纹路一模一样。”我凑近一看,果然,那些歪歪扭扭却异常坚韧的线条,像极了孩子们用芦苇编出的图案,带着未经雕琢的生命力,“神父定是早就算好了,连针线都透着股盼头。”

远处的密林里传来康纳的枪响,一声,又一声,像在敲打着希望的鼓点。老妇人往我们手里各塞了块烤饼,饼里夹着石楠花碎,咬下去时,涩味里透出清甜,像极了这片土地的味道——苦难与坚韧交织,却总有生生不息的甜。

芬恩和孩子们的身影出现在橡树林的另一端,利亚姆举着那块泥炭块,像举着块稀世珍宝。阳光穿过树冠,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与石楠花的紫色交映成一片温暖的海。

我握紧手里的齿轮,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却奇异地熨帖。原来奥康纳尔神父留下的不只是圣衣和字条,更是一把钥匙——打开记忆的钥匙,打开仇恨的钥匙,也是打开未来的钥匙。他早就知道,我追寻的不只是信仰,还有真相,而真相,从来都藏在最柔软的针脚里,藏在最坚硬的根须下。

风穿过橡树林,带来了远处沼泽的气息,混着石楠花的清香,像一句未完的祷词,在晨光里轻轻荡漾。我望着圣衣上绽放的石楠花纹,突然确信,父亲说得对,石楠花的根扎得深,而天主的眼,看得更远。那些被践踏的,终将破土而出;那些被遗忘的,终将在某个清晨,随着石楠花香,回到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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