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苏蓉上工,听到杂役们议论。刘夫人病势严重,怕撑不到入冬了。
担心刘夫人一去,儿女必须守孝三年。邓教谕正紧急托媒,积极想把邓慧嫁出去。
至于谁把这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可能是邓宅人,也可能是那些被邓教谕相中的人家。
苏蓉心想,邓慧终于对叶清辞彻底死心了吗?
叶清辞既然与昭宁公主有关系,普通身份的女子,自然不放在眼里。
她难免对邓慧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转念一想,邓慧好歹是教谕千金,哪轮得到她这种身份更低微的人同情。专心干活多存钱,到时辞了工,回家躺平过富贵咸鱼生活是正经。
现在只差豆子兵给她寻来百年老参、千年灵芝了。
入秋后,夏季闷热逐渐褪去,早晚风裹着凉意。张记炊香阁生意越发好起来。街头多出许多挑着箩筐、推着独轮车、牵着儿女进城的村民。
他们刚纳完公粮,手里稍有余钱。再苦再难,要进店买两个暖乎乎的肉包子,塞进嗷嗷待哺的小儿女手中。
一年到头,这是孩子们最盼望的时刻。
张如英从不通过降低食材品质压缩成本。
真材实料的大肉包,一个个如同挺胸腆肚的大将军,蹲在蒸笼里接受检阅。连各色五花大馒头,盖子一揭开,也散发出浓郁的麦香,诱人食欲。
张记炊香阁出品,有口皆碑。
连续两天放闲日,苏蓉特地挑一天没去店里帮忙。而是揣上钱,去市集逛逛。打算买两件棉衣,送给方婆婆祖孙。
将至冬天,祖孙俩旧衣破破烂烂,根本不能御寒。
她挑了一大一小两件青花布棉衣,花了一两多银子。包好装在背篓里,继续逛街,想再买些粮食。
尚未进米肆,只见一乘小轿擦身而过,停在前面不远的胭脂铺。绿衣丫头扶下身量娇小,一身嫩黄衣裳的邓慧。
两人目光相接。
苏蓉注意到邓慧头上,只簪了两朵绢花,常佩的金质长命锁不见。身上衣裳看似颜色鲜嫩,实际是旧衣。
看来邓慧这段时间,过得的确不好。
见着苏蓉,无精打采的邓慧,表情有了些许变化,眼神变得犀利狠毒。
她不能怨她娘自食其果,也不能恨她爹刻薄寡恩。她能恨得起怨得起的人,只有身份地位远不如自己的苏蓉。
她觉得苏蓉是罪魁祸首。
若不是因为苏蓉,她娘怎会病入膏肓?而若有她娘继续庇护她,后宅也不会被一个姨娘把持,造成她现在出门,还要憋屈地请示对方同意。
想到这些,她盯住苏蓉的目光,如同淬了毒。
苏蓉觉得这人有病。没理会,背着背篓继续朝前走。
快绕过邓家小轿时,突然听到人声喧嚣。与此同时,许多人乱糟糟地从前方掉头跑了回来!
经过她们身边时,有人朝尚懵逼着的她们慌张嘶喊:“快跑呀!前面有许多流民在抢劫杀人了——”
滚滚人流,将措手不及的苏蓉,推挤到邓家小轿边缘。绿衣侍女紧张护住邓慧,怕得快哭了。
“小姐,咱们该怎么办?”
想要叫轿夫来抬轿子,但两名轿夫本是雇来的,危急时刻哪会管客人?丢下轿子,早第一时间随人流逃跑了。
苏蓉拼命朝路边挤。不求能进入那些乒乒乓乓关门的店铺里避难,至少能在人屋檐下找到藏身角落,避免被疯狂逃命的人群踩死。
人多有盲从心理。见苏蓉动作,邓慧主仆下意识跟在她后面奔跑。
苏蓉刚找到死角里一堆箩筐杂物后躲起来,邓慧主仆便哆哆嗦嗦跟了进来。
双方对视一眼,苏蓉默默腾出点空间,放下背篓堵在外面,稍微挡住三人身形。
又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她自然做不到生死关头,把人拦在外面。
脚步杂沓,不时有人跑过去。听到喊杀声惨叫声越来越逼近,邓慧又惊又惧,紧紧抱住自己。
“在这里!这里有人!”
不知谁发现她们藏身地,在外振臂高呼。
透过箩筐缝隙,只见一伙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脏污得看不清五官的家伙,挥舞棍棒柴刀,张牙舞爪冲向这处死角。
邓慧心胆俱裂。
猛地伸出双手,不假思索将身边的苏蓉,用尽力气推出去!
苏蓉做梦没想到,前一刻她做好心农夫,后一刻邓慧竟会变成毒蛇,咬她一口!
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就从藏身处滚了出去。腰身重重撞在一个杂物箱子上,刚巧被一枚伸出的铁钉划破。
顿时,鲜血汹涌。刚掏出的几粒豆子,不知道摔落哪里去了!
眼见一伙流民怪叫着扑过来,她顾不上多想,踉跄起身,连滚带爬往墙角边逃窜。
只要拉出距离,她就有时间再从身上摸出粒豆子……
然而,诡异的事发生了!
那伙流民,看也没看在地上挣扎的苏蓉,呼啦啦越过她,直扑死角。认准邓慧那身漂亮衣裳,也认准邓慧那白亮亮的皮肤。
不顾邓慧撕心裂肺哭喊,拼命厮打尖叫救命,逮住她纤细的脚踝把人拖出来,抗在肩头上开跑!
从头到尾被当成背景板的苏蓉,目瞪口呆坐在地上,捂住自己腰,眼睁睁看着对方如同滚滚洪流。
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直到绿衣丫鬟顶着满头满身大脚板泥印子,从死角里跌跌撞撞爬出来,冲到街心痛哭流涕,哀嚎自家小姐,她才如梦初醒。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因为贫穷,穿不起好衣裳、养不白胖躲过一劫!
美丽若无自保之力,只会像暴露在沙滩上的珍珠,任人采摘。
一队衙役吆喝着从街道另一头转出来,追向四散奔逃的流民。令人惊讶的是,金安福十分勇猛,冲在队伍前列。
苏蓉咬紧牙关,扶着墙慢慢爬起来,捡回自己背篓。想趁现在比较安全去医馆。
铁钉入肉很深,划破一大块皮肉。铁钉上还带有铁锈,这时代若不尽快医治,会因破伤风死人的!
她恨透恩将仇报的邓慧。
对方被流民掳去,会落得怎样下场,她毫不关心。
摇摇晃晃坚持走一段路,腰部剧痛令她疼不可忍。创口流血不止,染红半边裙幅。使出吃奶的劲按紧伤处,也无济于事。
街上人全部在东奔西跑,自顾不暇,没人有功夫来关心她伤势。
最终倒下去的时候,苏蓉模糊视野内,瞧见一道熟悉身影,向她狂奔而来。面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苏娘子!”
她闭上眼睛,内心涌出一种莫名悲哀。
没有开花结果的可能,为什么在她绝望时,老天爷总会给她一分微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