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车夫从马车上取下了水囊和干粮,分发给众人。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干粮,喝着水,一边闲聊着。
林诗允咬了一口手中的饼,说道:“真期待能快点到扬州,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那里的样子了。”
赵承德笑着说道:“诗允姑娘莫急,等过了江州,扬州也就不远了。说不定在江州我们还能遇到些有趣的事情呢。”
秦朗掀开青布车帘,前方二十步外有株合抱粗的老槐树,虬枝如伞撑开半亩阴凉,三辆乌蓬马车已停在树下,车辕旁斜倚着三柄长柄赶车鞭。
“两位夫子,下来歇脚吧。”秦朗反手扶住车辕。
左侧马车上跳下的武夫子,右侧林夫子捧着半卷《水经注》,青衫下摆沾着旅途的尘土。
秦朗从车载食匣里取了两块麦饼,绕过堆着行李的梢马,忽见三名校服短打的车夫正围坐在老槐根部。
“三位大哥辛苦了。”秦朗递出麦饼时,留意到中间那位车夫腰间别着半旧的牛皮箭囊,开口处还缠着圈褪色的红绳——那是边军惯用的制式箭囊。
三人均抬头,削树枝的汉子嗓音如破锣:“公子折煞我等,咱仨粗人哪当得起‘大哥’称呼。”
“在下秦朗。”
秦朗在三人对面蹲下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麦饼边缘的麸皮,“还未请教三位尊姓大名?”
“俺姓张,单名一个龙字。”削柳树枝的汉子率先开口,刀刃在掌心老茧上刮出刺啦声响。
右侧面容方正的车夫抹了把汗:“赵某虎。”
最末那位始终垂眼盯着地上蚂蚁的,声音低沉如瓮:“马汉。”
麦饼在指缝间捏出几道深痕。
秦朗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前世在警校时曾通宵追看过《三侠五义》影视剧,那开封府前的四大校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此刻竟在这大陈以三缺一的姿态出现在眼前。
秦朗喉结滚动,脱口而出:“四位之中,可还有一位姓王的兄弟?”
三双眼睛同时凝住。
张龙的短刀停在半空,赵虎的手按上了腰间的赶车鞭,唯有马汉仍盯着蚂蚁队列,指尖却悄然扣入泥土。
秦朗意识到失言,后背霎时沁出冷汗:“在下并无他意,只是这三个名字...与家母早年提起的故交重名,一时失态。”
赵虎的手掌松开鞭柄,哼了声:“公子若嫌名字粗陋,咱换个称呼便是。”语气虽硬,却无怒意。
张龙将削好的柳树枝抛向树根,树皮翻卷处露出青白木质:\"爹娘起的名儿,纵是土气,也是精血所系。\"
秦朗抱拳过顶,额角抵着拳心:“是在下孟浪了。实因家母常说,若遇着名中带‘龙、虎、汉’者,当以兄弟待之——不想今日竟成真了。”这套说辞半真半假,却让三车夫的神情松缓下来。
马汉终于抬眼,目光扫过秦朗一眼:“公子身上有戾气,却无官衙作派,倒像...行伍里混过的。”
这句话如石投入深潭。
秦朗前世作为特种兵,曾在边境执行任务时遭伏击,再睁眼便躺在这具十六岁的躯体里。
秦朗笑道:“家父曾在镇远军任职,在下幼时学过几日骑射。三位大哥看这箭囊...”
秦朗指向马汉腰间的牛皮囊,“可是太和年间凉州军的制式?”
张龙大笑拍膝:“果然是行家!咱哥仨都在凉州军混过,五年前裁军才卸甲归乡。”
张龙撸起左袖,小臂上三道刀疤如蜈蚣蛰伏:“这是中成四年,在黑山跟北魏人抢水草时留的。”
赵虎则掀开裤腿,膝盖内侧碗口大的疤痕泛着青白:“太昌三年,跟着刘帅征江潞,被滚石砸的。”
唯有马汉沉默着解开箭囊,倒出三枚三棱破甲箭簇:“去年在凉州军,大帅说要裁撤老弱,我等三人便凑了些银钱,干起这赶车的营生。”箭簇落地时叮当作响,惊起树下蛰伏的草虫。
秦朗望着三枚刻着“凉州”暗纹的箭簇,忽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兵器——棱角分明的破甲棱,与记忆中金属的冷光重叠。他捡起一枚箭簇,指尖抚过刻在簇尾的编号“丙字柒号”:“三位既是从征多年,为何不去投个州县兵曹?”
赵虎啐掉嘴角的草茎:“这年头,刺史府的门房都要收三贯茶钱。咱哥仨没读过书,除了耍刀弄枪,也就赶车的本事。”
树荫在地面游移,蝉鸣声突然拔高又低落。
秦朗将箭簇放回马汉掌心,忽然笑道:“三位若不嫌弃,回到京城后,可愿随在下办些差事?”
张龙挑眉:“公子要养门客?”
秦朗摇头:“非是门客,而是...旧日行伍里的兄弟。”
马汉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尘土:“日头偏西了,该赶路了。”他走向马车时,箭囊在腰间晃出熟悉的节奏,让秦朗想起前世战友归营时的步伐。
三人走向各自的马车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中,武夫子忽然凑过来:“秦小子,你刚跟那仨车夫聊啥呢,他们身上是有杀过人的血气,你小子弱不禁风的离他们远点。”
秦朗望着张龙甩动的赶车鞭,鞭梢红缨扫过地面,惊起几只蚂蚱:\"血气?或许,是未冷的军魂吧。\"
车队重新上路时,老槐树的影子被抛在身后。
秦朗坐在车辕上,听着车轮与车轴摩擦的吱呀声,忽然想起马汉倒出的箭簇——丙字柒号,那是凉州军某队第七名士兵的配箭。
暮色渐起时,车队在驿站打尖。秦朗独自坐在廊下,借着火折子微光,翻开从马汉箭囊里\"无意\"捡到的半张残纸。上面用炭笔绘着地形图,某处山谷画着三道交叉的刀痕,旁边注着\"北魏伏兵处\"——正是张龙说的黑山之战地点。
纸页边缘,有行极淡的小字:“王二哥若见此图,望告知家中老母,犬子虎子已能开三石弓。”
墨迹已有些晕染,却让秦朗心口发紧。他忽然明白,为何这三个名字会让他心惊——不是因为开封府的校尉,而是因为,在凉州军的某支小队里,曾有四个兄弟,老大王朝,老二张龙,老三赵虎,老四马汉。
而那张残纸上的“王二哥”,应该就是那个没有出现的王朝。
秦朗捏着残纸,望向星空,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声中,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大陈的热风里,不仅有他这个穿越者,或许还藏着更多未冷的故事,等着被车轮碾碎的尘埃,重新扬起在历史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