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娘子哟,你这嫁出去的女,眼神再好也不该天不亮就往娘家窜吧?莫不是脾性太烈、不懂妇道,叫婆家给休了?”
吴娘子嘴角歪斜到已经挂不住那抹笑,眉梢挑起几乎到了鬓角,把嘲讽演绎得十分明显。
“这可真是作孽咯!当年你阿爹为了寻户好人家,头发都急得白了半边。他老人家要是在地下知道你这般没体面,还不急得拍棺材,魂灵难安哦?”
她话未说完,斜对角抱瓦罐买粥的王婆就来了精神,隔着两张桌子嚷嚷道:“可不是嘛!岳娘子,你咋不声不响就回了?
虽说你阿爹走得早,可要是受了委屈,也尽管跟大伙说道。咱们山前镇的老少爷们儿还能让你被人欺负了去?大家说,是不是啊?”
周遭无人应声,七八个斗笠却霎时朝这边倾过来,连粥勺碰着碗沿的声响都变轻了。
岳鹰只觉如芒在背,耳根子如着了火般轰轰燃烧。慌乱间抬头,正对上一个青衫男子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身上的青衣并不名贵,却能让人从人群里一眼认出来,偏偏是他的这点不同,愈发让岳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硬着头皮,目光继续锁住吴娘子:“我为什么回来,不劳吴娘子操心。如今是我当街遭了贼,那贼娃子穿的可是你家围裙。
你要想打马虎眼也成,等卯时三刻衙门开了门,我就去递状子。只盼着到时候衙差来搜铺子,你这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还能塞得住青天大老爷的耳朵!”
言罢,她猛地一扯麻绳,回身打开竖在地上的木栓,“咣当” 一声推开另一半木门,拎起包裹进了家门。
木门 “砰” 一声合上,那些诸如 “瞧这样子,像是被休了”“她呀,活该”“怪不得叫山魈娘子” 之类的议论声,也被隔在了门外。
等岳鹰胡乱收拾了床铺,天色已然大亮。楼下的议论声也早被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取代,只听得她饥肠辘辘。
但她实在无力再下楼去听那些闲言碎语,索性饿着肚子扯开包裹查看失物。
昨夜气昏了头,行李捆得跟乱草垛似的,她翻了好一阵,才从包袱底摸出两锭银子,还有阿娘留下的那本已经卷了边的《山居药录》和一支梅花银簪。
她对着铜镜,将梅花簪仔细地插进发髻,暗自庆幸道:“好在这些没被偷走。”
要知道,为了从郭家带回这几样东西,她昨儿可是动了刀子。现在想来,仍如做了一场梦般。
说起来,也是高氏自恃儿子考上了秀才,又攀附上了高枝,连惯有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直言道:“既然你晓得了,我也不藏着掖着。我确实托了媒人,正跟徐家议亲呢。
我儿如今是秀才,往后科举之路还长,需要有人帮扶。你自己说,就是你阿爹还在世,又哪点能比得上徐家老爷呢?”
岳鹰犹记得自己当时浑身止不住颤抖,搜尽平生所学,才撑住体面反驳道:“我阿爹是比不上徐老爷有钱,可当初令郎没钱交束修,婆婆您求上门时,并不是这般说的。
您说就是他今后做了宰相,也得承我们父女的恩情。”
高氏许是瞧见了她攥紧的拳头,语气一转,又变得柔声细语起来。
“哎哟,你这孩子咋这么死心眼?我给垒儿说这门亲,还不是为你好?你自打十六岁进门,又是喂猪又是开荒,家里地里的活儿全揽在身上,好好的一个小娘子,都被磋磨成什么样了?”
高氏假意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角,继续道:“等徐家小姐过了门,咱们就不用再为银钱发愁,再雇上两个使唤丫头。让你好好享清福。
再说,徐家子嗣稀薄,她家里兄弟还在襁褓中,长大成人……呵呵,也是有的。但总归是少不了咱家的帮衬。若是徐家老爷感念咱们,再让垒儿承继些家业,还能少得了咱娘俩的好?
好孩子,咱们是患难的交情,我总是疼你的,就是她家给的钱财再多,也越不过咱们娘几个的情分。
赶明儿挑个好日子,让垒儿和你先圆房。只要你早日给我生下长孙,就是那徐二姑娘也得矮你一头。你说是不是啊,垒儿?”
对面耳房里,瘦弱苍白的郭垒从油灯后看过来,对上岳鹰的眼神,怯怯低了头。
岳鹰依稀记得自己冷笑了一声,说道:“婆婆的意思是,徐娘子进门后,我为妻,她为妾?”
“娘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啊!” 高氏以为岳鹰又一次被自己说服了,赶忙站起身来,接着说道,“可你也知道,徐娘子虽是商贾家的庶女,却生在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
你自小在山里长大,有些事儿我少不了要教你:徐老爷是托了县学里的教谕来转达结亲的意愿,咱们就是为了垒儿的前程,也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啊!”
她是一如既往地会哄人,可岳鹰却没那么好骗了。
曾几何时,高氏只要哭哭啼啼地说几句家境艰难,道几句“鹰儿贤惠”,岳鹰便心甘情愿地拿出嫁妆,帮他们赎田买地;
她念叨几句自己“身子不好,儿子年幼,鹰儿能干”,从未下过地的岳鹰就会任劳任怨地在田里打转;
她说想靠刺绣贴补家用,岳鹰为了让她保养双手,什么粗活重活都不让她干。
但三年过去了,岳鹰从未见她贴补过家用,反倒是阿爹心疼岳鹰日子过得艰难,隔三差五送了银子过来。
手心起泡,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岳鹰也偷偷抹过眼泪。可看着小她三岁,手无缚鸡之力的“丈夫”,以及整日“病病歪歪”的婆婆,岳鹰又总能想起阿爹的劝诫:
“不劳哪能得?他是个识字的,咱只有一把子力气。当初应下这门亲事,也是盼着他日后能念着患难之情,一生都不会亏待你。”
阿爹和阿娘自幼相识,情深意笃。所以阿爹总是以己度人,觉得自己的宝贝闺女也该像她娘一般,有一份青梅竹马的真挚感情。
岳鹰也总想着,“丈夫” 年纪再小,总会长大。等他考中了秀才,阿爹就成了秀才的岳丈,镇上便再没人敢嘲笑他是从山里来的粗人。
为了不辜负阿爹的期望,也为了让高氏母子挑不出理来,三年来,岳鹰几乎没回过家,偶尔回去探望,也是来去匆匆。
阿爹特意为她准备的阁楼,她竟是再没有住过一次。
岳鹰茫然望向门缝里透进来的那几道光亮,脑海中与高氏的交锋还在继续。突然,隔壁院里传来一阵低声呵斥,打断了她的回忆。
“简直是作孽!早前我磨破嘴皮子说了多少回,这偷摸的毛病咋就死性不改?念在同宗的份上,我再喊你一声姨妈,你也别等着我拿扫帚撵人!要是别人告到衙门……”
隔壁院里,今早被吴娘子指着鼻子骂的老妇人,又在缩着脖子挨训。听话茬儿,她就是吴娘子那个远房姨妈,也是她偷了自己东西。
阿爹生病那回,岳鹰回来探望,正吃饭时就听见过她被吴娘子骂哭,当时阿爹听着心里堵得慌,直骂吴娘子没良心。
他说这老妇人真是命苦,年轻时无儿无女地守寡,老了老了又投靠了吴娘子这样的远房外甥女。
此刻瞧着老妇人佝偻着背,唯唯诺诺地搓手告饶,岳鹰叹了一口气,决定晚些时候去一趟隔壁,只要他们把东西还回来,这事就不再追究。
眼下最当紧的,是把阿爹留下的皮货铺子再开起来。和离书也得赶紧去衙门过档,户籍改回娘家的事儿也得一并办妥帖……指不定哪天又要用到银子,总不能真去喝西北风……
困意渐渐袭来,脑中却依旧乱成一团,岳鹰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终于闭眼睡去。
梦里,她时而与猛兽争斗,时而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时而又追着阿爹的背影嘤嘤哭泣。突然,一阵急促的撞门声传来,岳鹰泪流满面地从梦中惊醒。
睁眼望去,阳光已从西面斜了过来,她在床沿上茫然坐了一阵,汲着鞋下了木梯。
刚打开木栓,门就咔哒一声到了她眼前!
吴娘子涨红着脸,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脸上的瘢痕几乎变成了青紫色,她一把揪住岳鹰的衣领,嘶吼道:“你这个黑心烂肺的山精鬼怪!你还我姨妈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