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丝丝缕缕入鼻,岳鹰在黑夜里暗自伤神。隐隐约约的猜测在心中成形:是念禾还是彩儿,又或是她两个联合?
那个香丸在她进屋前匆匆点燃,而当日又是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待着。如果不是徐风提醒,她现下恐怕还在铁骨铮铮替人顶罪呢!
“笃笃”,薄薄的隔舱竹板被敲了两声:“岳鹰,讲个故事来听。”
岳鹰把布衾举过头顶,背身对着隔板装睡。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苏景轩又敲了敲木板,“刚让你拿到酬金,就开始不好好伺候了?”
岳鹰无奈,敷衍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房子,房子里有个人……”
苏景轩轻笑:“那个人会打猎吧。”
岳鹰也来了兴致,顺口编造道:“这个人最会射箭,能一箭擒住大神鹿。”
“然后呢?”
“没有了。”
“胡说,你既然不想好好讲,就给我起来掌灯帖字。翻来覆去的,吵得人心烦。”
岳鹰终于知道徐风为啥不想守夜了,连翻个身都不能,这是什么道理。
她没好气地往下编:“大神鹿生气了,放迷瘴把树林圈了起来。”
“然后呢?”
“迷瘴越来越大,树林越来越小。”
“你到底会不会讲故事?”
“……外面还以为是自己本事大了,发誓要平了山,填了海,把所有的林子都变成房子住进来。”
“嗯?”
“后来……后来这个人就看到了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衣着光鲜,看不上他们短衣被褐。他们想争辩,可外面的人利口巧思,翻手是风,覆手是雨。
明明是他们要吃肉穿裘,却非要说他们粗鲁血腥,杀孽深重。他们嫌他们说话直白,不懂转圜。他们其实也嫌他们满腹算计,虚伪自私,满口谎言。”
几个“他们”下来,岳鹰以为苏景轩又会挑剔她讲的不好,结果,他却默不作声地又敲了敲隔板。
岳鹰触动心事,不用他催促就继续说:“他们想用诚心打动那些人,可那些人似乎左右着宇宙法则。不管他们怎么做,却只配被人用最尖酸的话评判。”
“明明他一片好心,想为人攒下打点教谕的束修,可他命丧兽口时,那家人想的是谋夺他的财产,谋夺不成就造谣说他是遭了天谴。
明明她诚心对人,却被人当成傻子般哄骗。明明她想与人友善,却总遭人欺辱构陷。这世上像是一片满是陷阱的荒原,她没有同伴,只身游荡在其间,那林子却再回不去了。”
岳鹰喉头忽然酸涩,再继续不下去了。
可挡板那边,竟没有再催。仔细一听,苏景轩的呼吸声缓慢下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次日,苏景轩从书堆里抬起头,望见岳鹰仍伏在窗边发呆。
他缓步过去,拾起她几案上写的一张字帖。写法倒是更正过来了,只是字体依旧歪歪扭扭不堪入目。
苏景轩放下字纸,想看看外面有什么那么值得看。谁知,岳鹰看到他凑过来,猛的起身,一把捂上了他的眼睛。
苏景轩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地,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大胆,你这是做什么!”
“你别看,外面是火烧云。”
“什么火烧云?”苏景轩去掰她的手指,那手指却如钢做的般,几乎要将他的眼珠子抠出来。
苏景轩真的恼了:“岳鹰,你给我放开!”
岳鹰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整个人却左右摇晃着防备他往外看,嘴里快速组织着语言说:“这个火烧云啊,就是,就是半边天空如着了火一般,红的,红的你知道吧。”
苏景轩见她跳来跳去的,防贼般看着自己,不觉有些好笑,心底跟着生出一股促狭之意。
苏景轩在窗下席地而坐,神色黯然地说:“光听着名字就好,可惜我却不能亲见。”
岳鹰果然中计,殷勤道:“这有什么的。我说给你听就是了。不过就是有些红色的有些橙的云,颜色就像,就像你养的那只锦鲤一般。
混身金芒交织,偶尔露出白色肚皮,在云海里游弋。只是个头大了些,怕你一时看不惯。更厉害的是这个锦鲤的肌肤,这片像奔腾的骏马,那片似灵动的飞鸟……”
岳鹰说着,忽然拍手惊呼起来:“唉呀,那骏马可真如跑起来了一般。”
苏景轩真被她说得有些意动,恳请道:“让我看一眼那个骏马。”
岳鹰堵着窗口说:“宋大娘子交代过了,你现在还不能受刺激。要是晕在船上,我可没法子。”
良久,没听见苏景轩回答。岳鹰扭头看他正捏着腰间的莲纹黄金牌子发呆,那牌子她认识,上面还有她的牙印。
“岳鹰,这个牌子是我幼年时亲手画成的。后来,我阿娘特意让人制了,给我做生辰礼。你上次说,你害怕的时候除了想那个老虎,就是想象身边有阿娘护着。
当时我没告诉你,我害怕的时候,也是拿着这个牌子想阿娘。这个牌子我从小戴到大,从不舍得有半点损毁。”
愧疚让岳鹰坐立不安。
“岳鹰,如果我阿娘知道,她的儿子是个连云彩都不能看的怪物,她该有多伤心。”
岳鹰探头往窗外看了看,徐风的房门半掩,他正拿着一株药草对着医书比对。
岳鹰放低了声音说:“那你看得时候必须听我指挥,看完了也不许晕。”
苏景轩乖巧点头:“我听你的。但如果我看了没晕,你往后就不能只听宋大娘子的,还必须听我的吩咐,继续配合我治病。”
岳鹰拉着他胳膊,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你这次若是不晕,再说旁的。”
“闭着眼转身!”岳鹰将军般下着命令,慷然走到他身后,把双手往他眼上利索地一捂,再一次重申道,“我让你睁眼,你再睁眼看知道吗?”
苏景轩配合地点头。岳鹰立马踮着脚调整自己的手掌位置。
苏景轩生得颀长,岳鹰虽说在女子中也算高个,此刻掂了脚还是有些吃力,又怕捂不全他眼睛有什么闪失,整个人恨不能吊在他肩头。
她的鼻息缓缓落在耳后,苏景轩只觉一股热流从耳尖蔓延,瞬间抵达全身,心头止不住怦怦乱跳,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你准备好了吗?”岳鹰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千万不能晕,也不能让徐风知道,你记住了吗?”
苏景轩想要回答,却莫名喉头发干。
此时,那只“骏马”的身形已经被拉长,即将消失不见。
岳鹰等不及他回答,忙用额尖往他身上胡乱撞了一下说:“快看,那马儿快不见了!”
苏景轩缓缓睁眼,细细指缝里,透出一道暖红色的光芒。肌肤相接的触感是那么清晰,岳鹰呼吸还在耳畔,如兰似麝,撩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