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长安冒出新绿,祝老夫人六十大寿,长安城半数显贵皆备了厚礼,连程朝也带着阮清竹备了两匹蜀锦前来赴宴。
卯时三刻,祝府正厅已坐满了华服贵眷。
首排戴金步摇的夫人轻叩玉板:“这班子转调时竟加了南曲的尾音,倒比宫里的腔调更活泛些。”
“听说班主在扬州时,曾给盐运使夫人改《牡丹亭》,把杜丽娘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添了十二段水袖,看得人直掉眼泪。”
“是的呀,今日唱堂会的是刚到长安的承华班,说是连宫里的老供奉都赞过他们的《长生殿》呢。”
腕间金镶玉镯撞在紫檀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阮清珠捏着手帕:“姐姐从前在小娘屋里养大,可曾见过这般讲究的戏班子?今日唱的《长生殿》,可是承华班的看家戏。”
阮清竹攥紧帕子的手紧了紧,未及答话,二门外忽起丝竹。
踏云板嗒嗒声,扮作唐明皇的男角足蹬嵌宝皂靴,翼善冠上的东珠随步伐轻颤,杨贵妃则鬓插九鸾金步摇,水袖翻卷如流霞,面靥用银粉勾出蝶翼纹路,唱腔未启,扮相已令满座惊叹。
程朝搁下茶盏,目光落在那女角的面靥上:“男人?”
一旁的命妇命妇忙不迭接话:“郡主有所不知,这是承华班的少班主擅反串旦角,连宫里的老供奉都夸他比真女儿家还水灵三分呢。”
《长生殿?密誓》唱至“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杨贵妃持金钗欲与唐明皇盟誓,水袖扫过祝老夫人案前的鎏金香炉,香灰扬起的刹那,程朝瞥见他腕间三道浅红勒痕像是被人用细绳捆过。
萧溯察觉她微皱起的眉,手按刀柄身子微倾:“郡主盯着戏班行头的眼神不对,可是要属下查点什么?”
程朝唇角一挑:“没钱。”
“得,算属下白问。”萧溯顿时垮了肩,刀柄磕在石阶上发出闷响。
忽然瞥见他腰间钱袋瘪得贴紧胯骨,程朝不解:“你整日吃喝住皆在程府,你的银子怎得花这样快?”
呵呵,并不是看起来没有花钱地方的人,就能攒下一大笔钱的。
萧溯翻了个白眼:“都入钱庄生息了!如今长安地价涨得比风筝还快,上月城西那处破宅子转手就翻了三倍价钱。按属下如今的积蓄连长安郊外的地砖都买不起,再不多攒些,日后可只能睡城墙上数星星了。”
锣鼓声渐歇,台上一曲唱罢,《长生殿》的余韵还在雕梁画栋间萦绕,老寿星祝老夫人拍手交好,她颤巍巍地褪下手上的金镯子递给小厮送给少班主。
少班主撩起水袖跪地谢恩,声音婉转如黄莺:“多谢老夫人!”
小厮捧着鎏金托盘疾步上前时,萧溯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这么大的一个金镯子!
目光黏在托盘上挪不开,萧溯突然沉痛地摇头看向程朝:“对不住了,郡主殿下,属下好像找到未来的目标了。”
程朝:“......”
他抬手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属下,要不您也赏属下点金器?属下这就去苦练反串本领,保准比那少班主还水灵!”
看透他眼底跳动的贪婪,程朝默默往旁挪了半步。
戏台上的帷幕落下,少班主卸去杨贵妃的华裳换回一袭月白色流云暗纹长衣,发间凤钗换成了简单的羊脂玉簪,白净面容上脂粉未褪的眉眼依旧带着三分柔媚,甫一现身便引得满堂贵女骚动。
“少班主应了我家帖子吧!”
少女挤开众人,手中攥着洒金请柬几乎要戳到少班主鼻尖。
“我祖母听了您的戏,茶饭不思念叨了三日,说您的唱腔比宫里的老师傅还地道!”
梳着双螺髻的贵女不甘示弱,举着绘有少班主戏装的绢帕往前凑。
霎时间,锦帕、请柬、香囊如落花般纷至沓来。
“多谢各位小姐抬爱。”
少班主垂眸浅笑,接过请柬时指尖无意擦过贵女们的手腕惹得一片娇嗔惊呼。
人群外围,萧溯踮着脚伸长脖子张望,忽然咂舌:“这阵仗,比长安春闱放榜还热闹。”
长安世家贵族中娇养美戏娈童并不是什么奇事。
“看到你的未来了?”
程朝望着被围在中央眼波流转的少班主,忽然转头看向萧溯调侃到。
萧溯后退半步,打了个寒颤:“爱的越热烈,一时得不到满足的话,报复的可就越厉害,属下可接不起。”
话音未落,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
“少班主只能应我的邀约!谁都不许抢!”
那贵女不知何时抽出鎏金裁纸刀抵住自己脖颈,她发髻散乱,头上钗环歪斜,脸上脂粉被泪水晕开,眼底翻涌着近乎癫狂的占有欲。
“小姐快放下刀,有话好说……”少班主脸上仍维持着得体的笑意,声音染上了颤抖。
“不好说!”
贵女突然歇斯底里地嘶吼,刀刃在雪白的肌肤上压出一道血痕:“你上次只接了柳家娘子的堂会!可是!可是明明是我先托人送的帖子!”
她突地转头,怨毒的目光扫过周围贵女。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贱人!”
程朝神色骤冷,萧溯快她一步,在贵女挥刀的刹那扣住她手腕,鎏金裁纸刀当啷坠地,贵女猩红的指甲在他脸上抓出三道血痕。
靠,工伤!
贵女疯狂挣扎,发间的珍珠流苏散落一地:“放开我!放开!”
“少班主是我的!谁都不许抢!”
她死死盯着少班主,眼中的疯狂化作泪意汹涌而出。
“少班主,我是真心喜爱你!真心喜爱你啊!”
祝府的侍卫终于赶来将人拖走,满地狼藉中,少班主苍白着脸整理衣襟,向惊魂未定的众人作揖赔笑。
程朝瞥了眼萧溯渗血的侧脸:“这也是你的未来?”
“郡主,这次真的加加钱了,我还要找大夫验伤才行!”萧溯龇牙咧嘴地揉着伤口,嘟囔着。
少班主走到萧溯面前,盈盈一拜:“乐天多谢公子搭救之恩。”
如今近距离观看,他的皮肤细腻滑润,比寻常女子还要白上不少,好嗓子与这样的好颜色,怪不得能引得贵女如此疯狂。
萧溯摸了一下脸上的抓痕,大大咧咧地指了指程朝:“要谢就谢我主子,九阳郡主金口玉言说救你一次她给我五两白银。”
她何时说过...程朝眉梢微挑,刚要开口反驳。
白乐天漆黑的眼眸亮得惊人,欣喜道:“你就是程家小姐!”
程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她确定自己从未与这位少班主有过交集,况且对方初来长安怎会对自己露出这般热切的神情?
可细瞧之下,少班主眼中没有半点谄媚巴结,倒像是藏着多年未见的故人般真挚。
审视的目光藏在低垂的睫羽后,程朝淡然笑道:“少班主认识我?”
白乐天双手交叠郑重行礼,月白长衫下的身姿如青竹般挺拔:“在下曾经过安陵、桑麻集、秀水,听闻郡主抓贪官、治怪病、解民忧的善举!”
难不成又是滕仁端的手笔...
他抬起头时,眼底翻涌着灼人的热忱:“百姓们说起您的善举皆是热泪盈眶,称您是活菩萨转世。乐天漂泊江湖数载见过太多权贵作秀,唯有郡主……”
嗯...这样戏本子似的传闻也可能是椿安的大作...
白乐天屈膝重重一拜:“今日得见真容,实乃乐天三生有幸!”
他伏地叩首的姿态太过郑重,连廊下的仆役都屏息驻足。
整的人怪不好意思的...
程朝不自在地轻咳:“少班主谬赞,不过是些分内之事。”
“听闻郡主在安陵为民闯蛇窝斩毒物,如此胆识谋略,便是朝中大臣也未必能及!”白乐天眼中滚烫的钦佩之意几乎要溢出。
萧溯突然跨前半步,将还渗着血珠的脸径直凑到白乐天面前,严肃道:“少班主既这么仰慕我家郡主,不如把谢礼折现?方才救你这出戏,郡主还欠我五两银子呢。”
“哎呦!”
萧溯毫无防备被程朝狠狠一脚踹在小腿弯。
“阿阳!”
程忠义急匆匆赶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伸出手死死扣住程朝的手腕,目光像火燎般扫过她小臂。
“五哥,你怎么来了?”
程朝被攥得生疼,却在看清兄长通红的眼眶时咽下其余的话。
五哥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啊。
确认袖口下没有伤口,程忠义狠狠抹了把脸,再放下时凶巴巴地瞪过来:“还说呢!我在前厅喝酒,听见小厮来报说后院的贵女们打起来了,我还以为是你!”
“你又是何人?为何与我妹妹如此亲近?”程忠义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白乐天。
白乐天不慌不忙地拱手行礼,姿态优雅从容:“在下白乐天,承华班少班主。今日有幸得见郡主真容,心中钦佩不已,特来拜谢。”
程忠义冷哼着跨步挡在程朝身前:“唱戏的就好好唱戏,莫要在贵眷之间周旋。我妹妹身份尊贵,可不是你能随意攀附的。”
“程五公子误会了,在下虽为戏子却也知尊卑。只是一路行来,听闻郡主诸多善举,心中敬仰才冒昧上前表达倾慕。这倾慕无关身份只为郡主的侠义心肠。”白乐天非但没有露出怯意,反而挺直了脊背。
五哥今日怎这般大的火气。
“五哥,少班主并无恶意。”程忠义皱起眉头要再开口斥责,程朝拉住他的衣袖。
她转而看向白乐天:“今日多谢少班主抬爱,只是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去吧。”
“郡主吩咐,乐天自当遵从。他日若有需要,乐天愿效犬马之劳。”白乐天一揖,临走前深深看了程忠义一眼。
待白乐天走远,程忠义拧着眉转头看向程朝:“阿阳,你怎与戏子这般客气?我瞧他眼神不简单,你日后离他远些。”
程朝无奈地笑了笑:“五哥,你莫要以偏概全。不过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
更鼓敲过三响,承华班所在的梨园巷突然腾起冲天火光,戏服箱笼在烈焰中炸开,绣着金线的蟒袍、缀满珠翠的凤冠通通化作灰烬随风盘旋。
“救火!救火啊!”
“快救火!”
“哈哈哈哈,白郎这就是辜负我的下场!”
人群中传来女子尖笑,白日里以裁纸刀相逼的贵女站在大火前疯狂大笑。
“白郎啊白郎,你出来啊!”
白乐天披散着长发冲出火海,戏服上还沾着火星。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望着满地狼藉,突然踉跄跪地,颤抖的手扒开焦黑的木板,只摸到半块烧融的面靥。
老班主跌跌撞撞扑过来,绣着金线戏纹的长袍下摆沾满泥浆。
他捶打着还在冒烟的戏台残骸,浑浊的泪水混着烟灰滚落:“这些可都是我们吃饭的伙计啊!”
二十载心血,三箱蟒袍,还有那套宫里老供奉赏的点翠头面.....
没了,都没了...
“噗!”
老班主佝偻着背喷出黑红血沫溅在焦黑的戏台上。
“爹!”
白乐天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破了音:“大夫!快去请大夫!”
“班主吐血了!快去请大夫!”
杂役们扔下水桶围拢过来,有人扯着嗓子朝巷口大喊,慌乱中打翻的木桶在地上滚出老远。
“这可怎么办啊!”
浓烟裹着焦糊味翻涌,身形单薄的女人扶着摇摇欲坠的立柱踉跄走出,素色襦裙沾满灰渍,苍白的脸上还沾着几道血痕,她怀里死死护着几本残破的戏本子。
她嗓音沙哑如破锣:“乐,乐天...”
“姨母,都没了,一切都没了...”
白乐天跪在滚烫的瓦砾堆里,他望着女人怀里残缺的戏本,泪水混着烟灰滚落在脸上划出深色痕迹。
怀里的戏本子散落开来,露出内页密密麻麻的批注。
女人踉跄走到他面前,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抚上他沾满烟尘的脸:“没关系的,乐天只要有你在,我们承华班便不算完了。”
“当年你阿娘带着襁褓中的你重建戏班,如今这摊子,姨母会陪你再支棱起来。”
火光将她凹陷的眼窝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