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徐骁说要为徐无道接风,便举办家宴。
夜幕低垂,清凉山北凉王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主厅之内,一场盛大的家宴正在进行。长案铺陈,珍馐罗列,金樽玉盏间流光溢彩,暖意融融。
徐骁稳坐主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堆满了笑意,虎目扫视全场,威严自生。
他身旁两侧,依次是徐凤年、徐龙象、徐渭熊,再往下,便是李义山、褚禄山、袁左宗等王府核心文武。
更外围,则是北凉军中有头有脸的将领代表,譬如燕文鸾麾下的一名偏将,面色黝黑,气息彪悍;还有王府的总管、管事,以及几位依附北凉、在地方上颇有势力的豪族家主,个个正襟危坐,神情各异。
这里,是北凉权力的核心圈,一张无形的大网,交织着忠诚、利益、野心与审视。
徐无道在一名管事的引领下,步入厅中。
刹那间,数十道视线齐刷刷汇聚而来。有毫不掩饰的好奇,有深藏不露的审视,有敬畏,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成了风暴的中心。
徐无道脚步不停,面色平静,既无惶恐,也无倨傲,只是在那预留的、靠近徐骁的位置前站定。
这份镇定,让不少暗中观察的人,心里微微一动。
徐骁抬手,示意徐无道落座,随后举杯,声音洪亮。
“诸位,今日设宴,只为一事!”他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儿无道,失散十八年,今日终回北凉!从今往后,他便是我徐骁的第三子,北凉王府的三公子!”
声音落下,掷地有声。
这是宣告,也是警告。
“来,无道,爹给你介绍。”徐骁放下酒杯,开始为徐无道引荐在座众人。从李义山、褚禄山,到军中将领,再到地方豪族代表,一一介绍,言语间亲昵与自豪毫不掩饰。
介绍完毕,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最先起身敬酒的,是那几位地方豪族的家主,以及几名地位稍低的王府属官。
他们端着酒杯,快步上前,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恭贺王爷寻回公子!此乃北凉天大的喜事!”
“三公子龙章凤姿,一看便知人中龙凤,未来不可限量!”
恭维之词不绝于耳,一杯杯酒递到面前。
徐无道起身,从容应对。
他不多言,只是举杯,回敬,饮尽。动作流畅,礼数周到,却又带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既不显得亲近,也不至于失礼。
这滴水不漏的姿态,让那些本想借机攀谈几句的人,悻悻然退了回去。
坐在不远处的徐凤年,摇着扇子,桃花眸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这位三弟,比想象中更有意思,不是个空有身份的草包。
李义山轻捋胡须,浑浊的老眼中精光内敛。
根骨不错,心性沉稳,是块好料,但还需打磨。
几轮敬酒过后,一名身材微胖,面相看似憨厚,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官员,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此人是褚禄山的心腹之一,以八面玲珑着称。
他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声音也格外响亮。
“三公子!属下敬您一杯!听闻公子在外十八载,历经坎坷,不知可有什么奇闻异事,说出来让大家伙也开开眼界?”
这话看似活跃气氛,实则暗藏机锋,意在探寻徐无道的过往经历和性情深浅。
褚禄山肥胖的身躯微微前倾,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
他需要了解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三公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敌是友,是可用还是障碍。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徐无道身上。
徐无道端起酒杯,与那官员轻轻一碰。
“这位大人客气了。”他浅啜一口,语气平淡,“在外不过是颠沛流离,挣扎求生,哪有什么奇闻异事。若非苍天垂怜,恐怕早已是荒野枯骨,能活着回到北凉,已是万幸。”
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将所有苦难归于“幸得苍天垂怜”,不露半点锋芒。
随即,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好奇。
“倒是听闻王府之内,人才济济,趣事颇多。不知大人在褚都尉麾下,平日里可有什么难忘的经历,说与我这初来乍到之人听听?”
皮球,被不轻不重地踢了回去。
那官员脸上的笑容一僵,没想到对方如此滑不溜手,反将一军。
他干笑两声,含糊应付了几句,便借口退下。
褚禄山肥肉微颤,看向徐无道的眼神,多了一丝凝重。
这小子,不好对付。
徐无道放下酒杯,神色依旧平静。
这点小伎俩,还不够看。想探我的底?没那么容易。
这时,那名肤色黝黑的军中偏将,阔步上前。他身上带着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铁血煞气,声音粗犷洪亮。
“三公子!末将敬你!咱们军伍中人,不兴那些弯弯绕绕,先干为敬!”
他举起一个几乎有寻常酒杯三倍大的海碗,仰头便灌了下去,喉结滚动,转眼碗底朝天。
“好!”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
这名偏将抹了把嘴,目光灼灼地看着徐无道。
“三公子,末将麾下负责镇守西垒壁一线。前些时日,北莽蛮子不长眼,派了支斥候小队摸过来,被兄弟们剁了喂狗!不知公子对这北莽,有何看法?”
看似随口一问,实则是在考校他对军务的态度,以及对北凉当前最大敌人的认知。
军方的人,更看重实力和见识。
徐无道没有犹豫,同样拿起一个海碗,示意侍从满上。
烈酒入喉,辛辣如火,他却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放下海碗,他看向那名偏将,语气清晰。
“将军所言,应是七日前,北莽一支百人斥候队,于西垒壁以北三十里处,被将军麾下‘黑风营’夜袭剿灭之事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
“那一战,我方轻伤三人,毙敌一百零七人,缴获战马九十二匹,弯刀一百一十柄。”
这些信息,是他昨日翻阅徐渭熊送来的卷宗时记下的,此刻信手拈来,精准无比。
那偏将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完全没想到,这位刚回来的三公子,不仅知道这次小规模冲突,连具体时间、地点、战果都一清二楚!这绝非道听途说能了解到的细节!
难道他早已暗中关注北凉军务?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这位三公子,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他深吸一口气,抱拳躬身,语气变得无比恭敬。
“公子慧眼!末将佩服!”
厅内瞬间安静了许多,不少人看向徐无道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审视、好奇,变成了真正的重视,甚至…忌惮。
初次亮相,便展露了滴水不漏的城府和惊人的信息掌控能力。
徐凤年手中的扇子停顿了一下,桃花眸子深处,兴味更浓。
有意思,真有意思。看来这北凉,要更热闹了。
李义山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浑浊的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掠过。
锋芒初露,懂得藏拙,亦懂得适时展露肌肉。火候,拿捏得不错。
徐骁看着儿子的表现,眼中满是骄傲,放声大笑。
“好!不愧是我徐骁的儿子!喝酒!”
气氛再次被点燃,但这一次,围绕着徐无道的,不再是单纯的试探与好奇,而是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暗流。
家宴继续,觥筹交错,笑语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