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转眼又是一年七夕。梁平仍保持着摘花的习惯,只是竹篮里不再只有野蔷薇,还添了林伊亲手栽种的月季。晨光中,他将带着晨露的花枝插进青瓷瓶,花瓣轻颤间,倒映出两人鬓角新添的霜白。
林伊煮茶时,总爱将红豆混进茶叶。沸水冲开,氤氲的热气里浮动着细碎的甜香,恰似他们绵长的岁月。梁平伏案批注古籍时,她会默默在旁研磨,砚台边时常摆着他爱吃的桂花糕;而每当林伊在绣架前穿针引线,梁平便停下手中的卦签,为她整理滑落的发丝。
深秋的雨来得突然,梁平冒雨收晾在檐下的书册,衣摆全被打湿。林伊嗔怪着取来干衣,却见他怀里死死护着那本《诗经》笺注——书页间的花瓣虽已褪色,字迹却依然清晰。\"你呀,书比命还重要。\"她嘴上埋怨,指尖却轻轻拂过他肩头的雨水。
冬夜围炉时,梁平翻出年轻时画的那幅《佳期图》。画面有些泛黄,题字却依旧苍劲。林伊笑着说他当年的笔法稚嫩,他却道:\"那时只敢把爱意藏在画里,如今倒盼着满世界都知道,我梁平的妻子是天下最好的女子。\"炉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眼角的皱纹都染上温柔的光晕。
某个寻常的午后,林伊在箱底翻出那枚刻着\"永以为好\"的玉佩。岁月磨去了玉的棱角,却让温润的光泽愈发动人。梁平从身后环住她,轻声道:\"年轻时总想着给你惊世骇俗的浪漫,现在才明白,能守着你在灶台烟火里慢慢变老,才是最大的福气。\"
窗外的槐树又添了年轮,而堂前的风铃依旧叮咚。当新的七夕再度来临,梁平仍会在更漏声中起身,林伊也会在晨光里含笑相迎。他们早已将诗书中的浪漫,酿成了粗茶淡饭里的细水长流——原来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个\"此刻\"的重叠,是平淡岁月里永不褪色的温柔。
某个春日,梁平在庭院里教邻家孩童辨认草木,孩子脆生生的笑声惊起檐下燕雀。林伊倚在门框边望着这一幕,手中的针线突然滞住——原来漫山遍野的花开得再盛,堂前的莲花灯点得再亮,生活里始终悬着一处空缺。晚风掠过画架上未干的墨迹,将\"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字句吹得微微发颤。
深夜,梁平翻出积灰的医书,就着油灯仔细研读求子良方。泛黄的纸页间,他用朱砂密密麻麻批注着偏方与禁忌,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林伊望着他紧锁的眉峰,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莫要太劳神,许是缘分未到。\"话虽如此,她却悄悄在佛堂添了盏长明灯,每夜焚香时总多添一份祈愿。
入秋那日,林伊发现梁平在书房角落搭了个小秋千。褪色的麻绳系着桐木薄板,椅面被打磨得温润光滑。\"等...\"他话说到一半又咽下,只是默默将几片枫叶夹进《诗经》笺注。林伊倚着他肩头,忽然明白那些藏在诗行里的\"之子于归\"、\"宜尔室家\",此刻都化作了心底无声的叹息。
冬至大雪封山,梁平冒着严寒采回几枝红梅。插瓶时,他望着镜中两鬓斑白的自己,忽然想起年少时在月下为她簪花的模样。林伊捧着热汤走来,见他怔在原地,轻声笑道:\"少了些喧闹,倒也落得清净。\"可当她转身时,梁平分明看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在烛火下碎成晶莹的星子。
春日又至,梁平在山坡开垦出一片荒地。他将各色花种仔细撒下,特意留出中间一块空地。\"等明年,这里就能种些孩子爱吃的瓜果。\"他若无其事地说,手中的锄头却深深扎进泥土。林伊站在田埂上,看着丈夫单薄的背影与漫天飞花重叠,忽然懂得,这未竟的遗憾,早已化作他们生命里相互守望的另一种圆满。
梁平将龟甲在香案上重重叩响,青烟袅袅中,蓍草排列出的连山卦象赫然显现。卦辞中“黄离元吉,得中道也”的吉兆刺得他眼眶发烫——这分明是早该得子的卦象,为何岁岁年年,庭院里始终只有风吹落花的寂寥?
林伊捧着刚温好的茶盏立在门槛边,茶汤映出她发白的唇色。“前日去白云观求的签,道长也说宜添丁……”话音未落,茶盏突然在案上发出轻响,惊飞了檐下两只并蒂栖着的麻雀。梁平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卦象里那些灵动的纹路,此刻却像解不开的死结。
深夜的书房里,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梁平反复推演着卦象,竹简在案上堆成小山,每一次得出的结果都指向同样的吉兆。林伊倚在他肩头,望着烛花爆开的火星,轻声道:“或许是我们还不够虔诚?”她声音发颤,却伸手抚平丈夫紧皱的眉峰,“明日我再去庙里上香,多抄些《妙法莲华经》……”
窗外的夜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梁平将妻子搂进怀里,听见她压抑的啜泣。卦象里的吉兆与现实的空白在脑海中不断交错,他忽然想起成婚那日卜的“永以为好”,如今卦辞字字应验,唯独缺了那该降临的小生命。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像极了他们无处安放的期盼,在漫漫长夜里碎成满地星子。
梁平在送子阵的罡风之中,突然感觉灵台清明。桃木剑剧烈震颤,剑身上映出一幅幅血色画面:上古荒原之上,他身披玄甲守护华夏龙脉,与头戴尖帽、浑身缠满符咒的西方巫师展开殊死搏斗。刀光剑影间,巫师们接连倒下,为首的黑袍人在临死前,将沾满鲜血的法杖刺入大地,念起一串晦涩的咒语。
“以吾血为引,以吾魂为契,断其子孙,绝其血脉!”阴森的诅咒声中,一道暗紫色的咒印没入他的胸口。那时的他以为,随着巫师身死,诅咒也会消散,却不知这恶毒的咒术,竟跨越轮回,如影随形。
“原来如此......”梁平望着阵中逐渐凝聚的紫色雾气,喃喃自语。这是跨越时空的因果,是上一世种下的因,结下了今生求子不得的果。可他实在想不通,明明是守护龙脉的正义之举,为何要承受这样的惩罚?为何这跨越轮回的诅咒,要让无辜的林伊也一同受苦?
林伊见丈夫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急忙上前搀扶。梁平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中翻涌着无尽的愧疚与不甘:“伊儿,是我连累了你......但我发誓,就算再与这诅咒斗上一世,我也要护你圆满。”
梁平合上剧烈震颤的罗盘,指针死死指向东南方的海城。临行前,隔壁王婶哭嚎着拽住他衣角——王家儿媳晨起突然披头散发满街乱跑,红绸袄子穿得歪歪扭扭,嘴里竟学起黄鼠狼“咯咯”怪叫,见人就作揖讨食,分明是撞上了“黄皮子拦路”的邪祟事。
梁平掐指推演,震卦位腾起黑雾,卦辞“震惊百里,不丧匕鬯”跃入脑海。他深知震为雷、为动,此乃阴邪借动荡之气作祟。当夜他在王家堂屋布下九宫八卦阵,取朱砂混着鸡冠血在青砖上画下镇邪符,又将七枚铜钱按北斗七星方位埋入门槛下。
子时三刻,披红衣的妇人突然破门而入,脖颈以违背常理的角度扭转,尖着嗓子道:“梁半仙!我屯粮百年的粮仓被人掘了,你若不管,我便拖这女娃下黄泉!”梁平持桃木剑立于阵眼,朗声道:“坤卦主厚德载物,黄仙占人躯壳本就违逆天道!”说罢甩出五帝钱串,铜钱在空中划出金光,直取妇人眉心。
那妇人怪叫着在地上翻滚,梁平趁机甩出捆仙绳,口中念道:“乾为天,天行健;坤为地,地势坤!阴阳调和,邪祟速退!”随着咒语落下,妇人吐出一团黑雾,一只瘸腿黄鼠狼从窗棂窜出。梁平捡起案头《周易》掷去,书页翻飞间,《蛊卦》卦象恰好显露——“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
原来半月前,王家幼子顽皮掘了后山洞穴,断了黄皮子百年积攒的粮。梁平取出三牲祭品摆在山洞口,以《解卦》之理焚香祝祷:“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第二日,王家儿媳清醒如初,山洞口祭品也消失不见,唯余几片金黄皮毛,在晨风中轻轻颤动。
处理完此事,梁平望着逐渐放晴的天空,握紧了怀中罗盘。解了这桩因果,他更坚定了前往海城破除诅咒的决心——既是卦象指引,便定有破解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