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元正一年春,皇宫含元殿的鎏金蟠龙柱上还映着晨光呢,被皇帝从吏部调转到户部的新任户部尚书徐景行跪在丹墀下,因为倒春寒的缘故,手中笏板都微微有些发颤。
三日前,他养的密探传来消息,说内库绸缎竟只剩往年三成,而北疆军饷催得正急。
“徐卿,”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听闻江南盐税亏空严重?”
徐景行额头触地,答道:“陛下明察!臣近日查得私盐屡禁不止,根源在于盐场课税章程竟百年未改。”说完,他展开一卷泛黄的文书,交由内监呈到皇帝手中,“陛下,且看这沛云府盐道,灶户产盐需经五道关卡,层层盘剥之下,半数私盐全都流入黑市。”
殿内议论声骤起,徐景行早料到满朝文武听了他的话后会弹劾他插手盐政,但他不在意,反而从自己袖中摸出另一道折子来:“臣恳请陛下试行官督商销之策。由官府核定盐价、把控货源,招募商贾承包运销,所得税银七成入国库,三成作商资。如此既保朝廷盐利,又免百姓吃高价私盐。”
“这分明是与商贾勾结!”御史中丞冯大人突然出列,大声说道:“陛下不可,官商勾连,必生腐败!”
徐景行闻言,并不着急,从容起身,而后再度从怀中取出一封密折来:“陛下,臣已拟好各项监察条例,凡参与盐务的商贾,其家眷需入国子监读书,账目每月呈户部核查,且商贾之间互相掣肘,若有人虚报销量,同行可匿名举报。”
话说到这,徐景行停顿了片刻,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而后再次开口道:“就像省界犬牙交错一般,让参与贩盐的商贾们彼此钳制,方能共生。”
高坐龙椅的庆帝闻言,手指忍不住摩挲起龙椅扶手来,他想起徐景行当年拼合星轨玉牌的机敏,这官督商销之策,倒真有阴阳相生之意,既用商贾之力充盈了国库,又以官府之威震慑了商贾的贪欲。
这场盐政改革事宜,一时半会都没彻底定下章程,徐景行原以为会不了了之,没想到到了仲夏之时,自己突然就被召进宫议事。
文华殿飘着新茶的清香,却掩不住殿内凝重的气氛,徐景行侯在殿内,都觉得有些难捱,也不知是哪位同僚,招了这位。
不多时,徐景行拿到了内监递过来的皇帝亲批的密诏,只扫了一眼,他就发现这是着他即刻南下,彻查盐政积弊的文书,好在事权从便,这次处理问题,他有先斩后奏之权,比先前处理漕运问题时待遇要好上不少。
“朕已三年未见江南盐税入库足额了。”庆帝一巴掌重重拍在案上,龙纹黄绸袖扫落砚台,墨汁在《大晟会典》上晕开狰狞的痕迹,“前日御史台奏报,听松府盐商寿宴摆了三百桌流水席,可户部库房连修缮黄河的银子都凑不齐!”
徐景行闻言,垂眸不语,然而他眼神的余光却瞥见了御案边堆着的密折最上面那封被朱砂圈得通红的折子,上面写着盐丁卖儿鬻女,盐场饿殍枕藉。
如此惨烈的描写,让徐景行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臣定当不辱使命,但恐......”
“但恐触动勋贵利益?”庆帝突然冷笑一声,“徐卿,你知朕为何要让你南下处理盐政吗?”不等徐景行回答,他再度将一卷密档掷在徐景行面前,“徐卿,拿回去好好看看,这是朝廷暗桩传回的江南盐场实录。”
泛黄的纸上,朱笔的批注越发触目惊心,盐商私铸官秤,每石盐克扣三成,税吏与盐枭勾结,私盐横行江北,看得徐景行眉头紧锁,怪不得要他下江南,就这情况,下南钦差宛如一块烫手山芋,满朝文武,恐怕没几个人敢伸手。
出了宫门,徐景行直奔玄螭卫南镇抚司,指挥同知俞炳亲自开箱,取出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盐引真伪对照表:“徐大人,这是从倒毙盐枭身上搜出的,假盐引防伪暗纹竟与真引分毫不差。”
烛火下,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可置信,盐政蛀虫,竟已渗透到了制引的核心当中,怪不得陛下震怒,决心动手整治盐政。
三日后,漕船载着徐景行顺运河南下,船舷外,夏水急猛泛着浊浪,远处隐约传来肚属纤夫的苍凉号子,徐景行坐在舱室内,把玩着临行前皇帝赐下的象牙腰牌,背面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倒是让他对此番盐政改革之事,增添了几分信心。
河风卷起舱帘,徐景行身前的案上,还摊开摆放了一本《盐法考》,此刻被风吹开,露出国之命脉,系于盐铁这八个字来,莫名就让他想起了老师余世镜当初给他上《盐铁论》一课时的场景。
………………
暮色像泼墨般浸染沛云府渡口时,徐景行已经将自己的官印好生收好,理了理身上所穿的灰布长衫,踏上上岸的跳板。
为了探查江南盐场事宜,此番随行的只有随从于小六,为了成功混淆视听,钦差大臣独有的仪仗队会落后一步在后面一路敲锣打鼓的南下。
凭着极其敏锐的五感,徐景行隐约听见从盐场方向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循着这声音,他带着于小六逐渐拐进一条泥泞的小路,不多时,就看见二十几个精瘦汉子正赤身裸体的扛着盐包,脚踝上的铁链在碎石路上拖出刺耳声响。
为首的盐丁踉跄跌倒,监工挥起皮鞭就劈头盖脸抽下去:“狗东西!今年盐引还没交够半数,还想偷懒?”
“大人饶命!”盐丁声音很是绝望,“我婆娘生了痨病,小儿子饿得直抽抽,大人,小的......”话音未落,监工就一脚踹在他肋骨上。
这一情形,看得徐景行瞳孔骤缩,有心想伸手去扶却又怕在此刻就暴露身份,打草惊蛇,只能捏紧拳头死死克制自己的情绪。
南下不过一天功夫,于小六就成功摸进了盐户聚居的草棚区,徐景行听他说起这月盐税又涨了三成,以及官府说不卖儿,就扒房子的话语,额角青筋暴起。
按户部账册,今年江南盐税该收银八十万两,可眼前景象分明是民不聊生,他想起了自己乘船路过的盐商宅邸,朱门绣户里飘出丝竹声,檐角悬挂的琉璃灯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
破晓时分,徐景行站在盐场最高的土丘上,东方即白时,凭着狙击之眼技能的加持,他看清了底下晒盐池那一双双充满了绝望的眼睛,这趟南下之旅,他怕是要掀起一场震动朝野的风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