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依静静地站在殿角,始终未发一言,却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这一众曾经高高在上、彼此倾轧争宠的妃嫔们,如今一个个面色大变、神情崩溃,心中不禁暗叹:
婉妃的手段,果然高明。
若这些信是由她——程依——亲手揭示出来,即便有理有据,也未必能让这些深谙宫斗、惯于疑心的妃嫔全然信服。她们惯于设防、习于猜忌,即使眼见为实,也总会揣摩背后有无“别有用心”。
可婉妃偏偏没有这样做。她并未居高临下地揭露事实,而是循循善诱,一步步布下层层心网。
她没有直接告知众人真相,而是从一个细节开始,唤醒她们内心深处那些早被遗忘、却始终隐隐作痛的疑问:
——安希昔日的性情变故,是巧合,还是暗手?
——三年前重阳宴后的高烧,到底是病,还是局?
她没有推论、没有定罪,只是轻描淡写地点出蛛丝马迹,让众人自己去回想、去细思、去代入。
她巧妙地激起了德妃的动摇,利用母女之情做第一道突破口;又在德妃动摇之际,顺势推波助澜,将其他妃子的过往纷纷点出。
婉妃没有说“你们被害了”,而是让这些妃子自己从信封中“发现”自己曾经的痛苦竟另有真相。
她没有强加信念,而是用疑问和线索,让每一个人自己为信封的内容赋予意义与重量。
这正是她最可怕之处:
她不需要让人信她,她只需要让人开始怀疑曾经相信的事。
一旦这道防线崩塌,这些妃嫔便再无心理屏障,信封里写什么,她们便信什么。
程依看得分明,此时此刻,那些雪白信纸在她们眼中,已不只是纸张,而是重重血债、沉沉真相——是她们多年委屈的答案,是她们眼泪的注解,是她们憋在心中多年却说不出口的“为什么”。
婉妃没有喊冤,没有指控,却让每一位妃子都自己代入了“受害者”的位置。
这不仅是攻心之术,更是一场精准至极的心理解构。
程依眸光微敛,不禁低声道:“这才是真正的手段……刀未出鞘,却已血染人心。”
婉妃那边,听到众妃的低呼质问、惊疑叠起,脸上却未见半点慌乱。
她仍立于烛火之下,身姿优雅如松,仿佛这寂静压抑的殿堂中,她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那一封封信札、一句句质问,在他人眼中是风暴,是愤怒的爆发点,但在她眼中,却不过是风起云涌前她早已算好的棋落声。
婉妃轻轻一笑,嘴角微微勾起,眼中似有一点水光流转,又仿佛闪着琥珀般沉静的光芒。
那笑意不浓,却精准。冷静,却足以撼人心魂。
她并不急于解释,更不慌于辩解,只是缓缓向前几步,步履从容,衣袂微动。那身杏色织金宫装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更衬得她整个人如一枝临风而立的冷梅,清冷高远,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锋芒。
她立于金龙纹绣的屏风之前,低眉一笑,抬眸望向众妃,语声轻柔,却仿若滴水穿石,字字清晰:
“我今日既然组了这花会,又借着这花会之名将众位请至昭华殿,自然不是只为赏花叙旧那般简单。”
她语气平淡,仿佛说的是一桩极为寻常的宫中聚宴。
“我已命人潜去御前,通报陛下——言说九公主与四公主之间近日有所龃龉,今日更在昭华殿中发生争执。四公主情绪失控,大打出手……”
她话音未落,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扫了程依与德妃一眼。
这眼神,不似挑衅,亦非讽刺,更像是早已将局势尽握于掌中的一种轻描淡写的确认。
德妃脸色瞬间一变,张了张口,似要反对,却正好迎上诸妃的目光,才发现——此刻,她已没有资格反对。
这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公主诸妃子共同的事情。
反对就是反对六宫诸妃,就算他是四妃之一,也不敢如此。
“陛下最是宠爱九公主,如此必会前来,届时我等便可将四公主中毒之事与这些信笺一一呈上,请求陛下给我们一个公道。”
婉妃声音仍温和,语调却骤然冷下来半分:“至于谁是罪魁祸首,陛下心中自有定断。”
殿中静默如死。
德妃喉头一紧,一瞬间竟感舌尖发涩,呼吸不畅。她终于明白,自己已被婉妃死死逼入一个无退路的局里。
若今日她还敢为安希分辩半句,哪怕只是一丝犹疑,众妃也不会再容她。
而婉妃——分明早已料到这一切,连她的迟疑与挣扎,也一并算入其中。
她只能沉默,只能低头。
程依站在旁侧,神情未动,心中却已波澜起伏。
好算计,好手段。心中微凛,神色虽未变,眼底却掠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寒意。
要知道,这局原是她借力敲山、趁势窥变的好机会,本意是探探皇后与婉妃之间的深水,如今却成了婉妃手中一枚走得极巧的棋子。
她本想旁观,却不曾想被婉妃牵着一步步走入局中,甚至连一句质疑都无法开口——因为她知道,若此刻站出来反驳哪怕一句,等待她的,不只是婉妃的反击,还有那一众已然心碎动情、情绪汹涌的妃嫔们的群起而攻之。
“这一步步走来,婉妃不动声色,却早已将所有人牵进她织就的蛛网中。”
程依垂眸,心底一声冷笑:“果然是那位从来不鸣则已,一鸣便足以震撼六宫的婉妃。”
此刻的婉妃,宛若一柄藏锋多年的古刃,终于在风雨交加之夜出鞘,锋芒所向,所向披靡。那一封封看似零碎的信笺,不只是唤醒记忆的引线,更是她手中的利剑,斩旧局、斩旧怨、斩不平。
可想而知,待到皇后倒台,婉妃,正逐步成为六宫真正的主宰。
她不需执掌凤印,不需执管六宫——只凭手腕、声望与人心,就足以令整个后宫噤若寒蝉,俯首称臣。
怕是到时候,顾明凰也得避其锋芒。
烛影微摇,殿门外的风声似乎也沉了几分。众妃一时间无声,连平日里最善长舌的容嫔也只是紧紧拽着手里的信笺,指尖微颤。
忽然,有太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殿外传来内侍急促的通报声:
“陛下驾到——”
殿门一瞬被推开,寒风卷入,金丝帘幔掀起一角,露出那一抹玄衣金冠的身影。
众妃慌然起身,跪地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