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程依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待她再次睁眼时,晨光已从雕花窗棂间洒落进来,细碎的光影投在榻前锦毯上,宛若一池碎金。她眨了眨眼,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一时间有些怔忡。
身侧空空,温度已冷。
程烨走了。
他并未惊动她,甚至连榻边的被角都替她掖好,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克制。留在案上的,是一盏换过热水的茶,一方用过的帕子,还有他亲手写的一行字:
“依依乖乖的,父皇下次再来看你。”
她轻轻一笑,伸了个懒腰,缓解了一下身上那股久未松弛的疲倦。
“还好,糊弄过去了……”她轻声呢喃,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
这一觉虽是装作倚靠着他睡去,实则前一夜她确实精疲力竭。心神消耗巨大,不光要说服牛河山,更要压住自己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这一夜,在他的怀里,她意外地真正睡了一场深沉的觉。
她下榻,缓步行至梳妆案前。案上摆着她昨日随身携带的小锦囊,她打开,从中取出一块玉佩。
那是一块墨绿色的古玉,温润沉稳,边缘磨损出微微岁月痕迹。玉身上刻着一个“河”字,笔锋力透玉骨,颇具家学风骨。
正是那日在牛家庄,她在小厨房后的柴堆中拾到的。
程依握着那玉佩,细细摩挲,心中五味杂陈。
此玉不大,样式也不华贵,甚至称得上朴素。但越是这般不显眼的东西,越是沉着家人之情、血脉之意。
昨夜回宫,她不敢带牛河山入内。
宫门森严,进比出更难。她能用自己的身份带他出牛家庄,却无法护他入紫禁城。况且此事千钧一发,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引起皇后耳目警觉。
所以她未将他带进来,而是带回了这块玉佩。
有这块玉,沈如汐见了,必然会明白。
她将玉佩揣入怀中,细细藏好,望向镜中那张略显苍白却沉静的面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是时候了。”
她换上寻常浅青衣裙,髻也不梳得太高,仅以一根木簪束起,姿态不显张扬,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坚定。绕过日常侍从的巡行时间,她轻手轻脚出了寝殿,从侧门悄然溜入御花园,熟练地穿过一条曲折回廊。
这次她没有叫上别人,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多,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太极宫作为皇后寝宫,位于内宫最深处,常年幽静。除非奉旨,寻常嫔妃几乎不会踏足。
而如今的沈如汐,正被圈禁于此。
程依并未走正门,而是绕至御花园西侧的一处假山后。
那是一块不起眼的青石,被常年风雨侵蚀得遍布苔痕,旁人只道它寻常,哪知将手掌沿着石缝摸索半圈,便可摸到一处微凸的机关。
咔哒一声,沉闷的响动从地底传来,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地道入口。
她低头钻入,压低呼吸,双手扶墙,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这是百合悄悄告诉她的——
据说是太极宫建宫时便留下的暗道,用于紧急逃生或传递机密,连内侍总管都未必知晓。而百合,原是皇后旧人,后被调入宫外,才避开那场风波得以保命。
地道幽深,泥土气混着岁月沉积的陈腐味扑鼻而来。
火折子在程依掌中摇曳,映出墙壁上斑驳的砖缝和蛛网,偶有水滴滴落,声声入耳。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极为谨慎。
地道尽头,是一道斑驳的木门,上头早年涂抹的朱漆早已剥落,门扉上长出细密的苔藓,仿佛多年未曾开启。程依放下火折子,抬手在门上的狮子头一扭,门缓缓打开。
这是百合交给她开门方式,同样都是皇后近人才知道,如今却是便宜了她。
门后是一间狭小幽暗的偏室,几盏微弱的灯盏勉强照亮室内,帘幕低垂,陈设简素。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也在警醒着屋中之人。
帘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衣袂摩擦声,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平静之中带着难掩的疲惫与警觉:
“谁?”
程依屏住呼吸,却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忘往里面走
她的步子很轻,却不犹豫,一步步踏入那片昏黄灯影所照的幽暗空间。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潮气与旧木腐朽的味道,帘幕后头,是一间极其逼仄的偏室,灯盏昏黄,影影绰绰地照出角落里的一道身影。
那人坐在墙边的一张矮榻上,双手被一根粗重的铁链牢牢束缚,锁链穿过手腕两侧的铁环,再向后延伸,嵌入墙壁里,一动便会发出“哗啦”的清响。
沈如汐。
她披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素色中衣,袖口已磨破,衣襟整洁却不再如往日般华贵。她的头发没有梳理,略显凌乱地披在肩后,一缕银丝在灯下显得分外刺眼。
她就那样坐着,像是一尊旧日被弃的神像。铁链勒在她手腕上,却没有丝毫痕迹,而她却毫无怨怼,只是静静地、警惕地望着门口的身影。
“谁?”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似有风霜掠过喉头,不怒而威。
程依站定,目光落在那根锁链上,心口一紧。
那不是普通的宫廷囚锁,而是专用于软禁重臣之家的特制链具——用精铁打制,锁扣设有三重机关,无匙难开,且日夜有人巡查,极难脱逃。
她不过一个弱女子,皇后竟是如此对她。
沈如汐也终于看清了来人。
她原本坐在榻边,神情寡淡如死水,眼神中浸着一层岁月风霜的钝冷。可当那道纤细的身影踏入灯影之中,她的瞳孔忽然一缩,仿佛有微光自深渊中重新浮起。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女孩。不过膝高的小姑娘,一如几天前那么乖巧,到不知是怎么找到的这里。
下一刻,沈如汐身子轻轻一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她的目光缓慢下移,定定落在程依手中那块半玉之上。
那是一块墨绿色的古玉,断痕清晰,纹理温润,虽半残,却仍可辨其来历。
她的心脏仿佛被人骤然攥紧,猛地抽疼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激烈,惊疑、痛苦、不可置信种种情绪混杂交织,像是破冰之下狂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