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卯时刚过,金銮殿上,已是气氛凝重。
百官们身穿朝服,面无表情,小心谨慎,深怕自己因为某个表情踩到了皇帝的雷点。
渊帝高坐于龙椅之上,面容隐在十二旒冕之后,看不真切。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议过几件无甚紧要的边陲小事,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就在此时,御史中丞林守禄一身绯色官袍,自百官班列中走出,手中笏板一举,声音清越,却字字令人惶恐。
“陛下,臣有本奏!前户部尚书崔文正,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已无需再审!此等国贼,多留于世一日,便是我大渊朝的耻辱!臣恳请陛下,立下决断,将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坚定。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数名官员出列附和。
“林大人所言极是!国法威严,不容挑衅!”
“请陛下严惩国贼,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声浪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早已排演了无数遍。
钟懿站在武官的班列中,一身崭新的青色官服衬得他愈发挺拔。
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然而,当他察觉到龙椅之上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钟懿缓步而出,站到了林守禄身侧,躬身一礼。
“陛下,臣以为,不妥。”
仅仅四个字,便让殿内汹涌的声浪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钟懿抬起头,目光清澈,直视林守禄。
“崔大人一案,尚有诸多疑点未曾厘清。譬如,所谓的通敌信件,其笔迹真伪尚未有定论;再者,勾结北莽,于崔大人有何益处?”
“动机不明,证据存疑,如此仓促定罪,有违我大渊律法之精神,恐非圣君所为。”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林守禄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呵,钟大人此言差矣!”林守禄冷笑一声,声调拔高带着锋利。
“你与崔文正本就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你为他开脱,难道不是因为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将自己的腌臢事也一并牵扯出来吗?”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已不是正常的朝堂辩论,而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
钟懿面色一沉,双眸冰冷,浑身布满了寒意。
“林守禄!”钟懿厉声喝断对方的话,“你身为御史中丞,风宪之臣,不思明察秋毫,辨清忠奸,反而在金銮殿上,当着陛下的面,血口喷人,肆意诽谤朝廷命官!”
“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可还有国法?按我大渊律,诽谤之罪,理应问责!”
这一刻的钟懿,锋芒毕露,竟让咄咄逼人的林守禄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然而,林守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狞笑。
他稳住身形,不退反进,死死盯着钟懿,一字一顿。
“问责?好一个问责!钟大人,在问责本官之前,你是不是该先向陛下,向满朝文武,解释一下……你,到底是谁!”
“本官已经查明!”林守禄陡然转向龙椅的方向,笏板高举过顶,声嘶力竭。
“陛下!此人根本不叫钟鼎!他原名钟懿,本是钟家一介书童!他冒名顶替,窃取功名,欺瞒圣上,罪犯滔天!此等欺君罔上之徒,其心可诛!其罪当诛!”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金銮殿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
“冒名顶替?他不是钟鼎?那他是谁?”
“这……这怎么可能!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啊!”
话音未落,钟懿周围竟凭空多出了一圈空地。
那些方才还与他含笑点头的同僚,此刻避他如避蛇蝎,眼神里充满了惊惧、鄙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钟懿心中一凛,面上却波澜不惊。
早在他用这个名字踏入京城的时候,他就清楚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
皇帝昨日问他真是身份之时,钟懿就清楚这件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大概那人也没有想到,皇帝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而现在,这枚棋子,终于被逼得出手了。
只是,一个区区御史中丞,分量还不够。他背后,必然还有人!
瞬间,朝堂的风向彻底逆转。
“陛下!此事若为真,实乃我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之丑闻!”
“请陛下彻查!严惩此獠!以正视听!”
“欺君罔上,视国法如儿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群情激愤,一道道奏请处罚的声浪,涌向龙椅。
高明林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焦急,正欲出列为钟懿辩解几句,却看到钟懿不着痕迹地向他们递来一个眼神,随即,他们又看到钟懿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两人心头一震,只得强压下心中的焦躁,按兵不动。
万众瞩目之下,钟懿缓缓转身,面向龙椅,撩起衣袍,竟是干脆利落地双膝跪地,叩首于金砖之上。
“臣,有罪。”
没有辩解,没有狡辩,只有最直接的承认。
钟懿抬起头,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沉痛与坦然。
“臣,确非钟鼎,臣,本名钟懿。”
“臣出身寒微,原只是钟府一个身份卑贱的书童。幸蒙钟家老爷不弃,赐臣读书识字的机会。臣感念在心,日夜苦读,只盼有朝一日能以微末之身,报效国家。”
“然,乡试之前,臣因无意间得罪了青州当地的士族豪绅,他们扬言要让臣此生永无出头之日。”
“臣走投无路之下,钟家二公子钟鼎,也就是臣如今的二哥,天性纯良,不忍见臣十年寒窗苦读付诸东流,遂……遂与臣互换了身份,让臣借用其名,参加科举。”
说到这里,他重重一叩首,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哽咽。
“臣自知,此举乃是欺君罔上,罪无可恕!但臣对陛下的忠心,对大渊的赤诚,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臣自入仕以来,未敢有一日懈怠!只求能为陛下分忧,为万民谋福,以赎己罪!”
“今日事已败露,臣无话可说,甘愿领受一切责罚!只求陛下,看在臣曾为国立下寸功的份上,饶恕钟家上下,此事皆由臣一人而起,与他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