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昌与冯致远几乎是同时打了个激灵,抢在钟懿开口前,慌忙躬身。
“陛下息怒!”刑部尚书林昌额角隐隐见汗,声音比往日高亢了几分,“钟主事年轻,骤然得此供状,或是一时心切,言语间欠了考量,绝无包庇之意,还望陛下明鉴!”
大理寺卿冯致远紧随其后,语气更是急切。
“陛下,钟懿素来忠勇,此番想是怜悯卢家老小无辜,并非为卢介玄开脱。少年人,心肠软些也是有的,恳请陛下念其查案有功,莫要因此动怒!”
御案后的皇帝,脸上那股肃杀之气并未因两位重臣的辩解而有丝毫消减。他一言不发,深邃的目光依旧如利剑般锁定在钟懿身上,仿佛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钟懿立于殿中,面对天子威压,身形却稳如青松。他缓缓摇了摇头,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掷地有声。
“陛下,微臣并非替卢介玄求情。”
他微微抬首,目光坦然地迎向皇帝的审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竟闪烁着一丝令人心悸的锋芒。
“微臣,是想为陛下,磨一把更锋利的刀。一把足以斩断朝中那些盘根错节的百年朽木的……快刀!”
斩断朽木?!
皇帝端坐龙椅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摩挲奏折的指尖微微一顿。他眼底那层厚重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几分惊异与探究。
钟鼎……他竟然看穿了朕的真正意图?朕要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卢介玄的人头!
朕要的,是借此敲山震虎,是整肃这被世家大族把持日久,渐渐僵化的朝局!
林昌与冯致远闻言,齐齐倒抽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尽,惊骇之色溢于言表。
什么?!难道陛下此番雷霆震怒,真正的目标,并非卢介玄一人,而是……而是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
两人只觉后心一阵冰凉,一股寒意升起。
他们自诩圣心揣摩已有几分火候,却未曾想,圣意竟深沉至此!
而钟鼎,这个初入官场不久的年轻人,竟能一语道破天机!
林昌喉头滚动,艰涩地咽了口唾沫。
冯致远更是心神剧震,望向钟懿的眼神复杂无比。
皇帝脸上那层冰冷的威严终于缓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赞赏的审视。他身子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味。
“哦?更锋利的刀?钟爱卿,你倒是跟朕仔细说说,这把刀,要如何磨?又要斩向何方?”
钟懿见状,心中微定,语气却依旧沉稳。
“陛下,卢介玄贪墨多年,其账册之中,所牵涉之人,绝非少数。这些世家大族,平日里看似同气连枝,实则各有算盘,暗中龌龊勾当亦不在少数。如今卢介玄这棵大树一倒,依附其上的藤蔓,必然惶惶不可终日。”
他将手中的账册与供状再次举起。
“陛下只需放出风声,就说卢介玄为求苟活,已将所有同党尽数招供。再由卢介玄本人,‘协助’朝廷,暗中‘指认’几家平日里行事最为张扬跋扈,或是陛下早就想敲打一番的家族……”
皇帝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让他们互相猜忌,彼此攻讦?”
钟懿微微颔首,唇边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陛下圣明。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迅速生根发芽。届时,陛下无需大动干戈,只需暗中分别召见几家家主,不经意间透露些许‘卢介玄供词’的只言片语,不必明示,任由他们自行揣摩,自行惊惧。”
“到了那时,”钟懿语气微微加重,“为了自证清白,为了抢在旁人之前将自己摘干净,甚至为了趁此良机,将对手彻底扳倒,他们便会争先恐后,将那些隐藏更深的蛀虫,一一攀咬出来,主动送到陛下的面前!”
此计一成,既能肃清朝纲,又能分化瓦解世家势力,更能让陛下坐收渔翁之利,一举数得。卢介玄这颗弃子,用好了,其价值远不止杀鸡儆猴那么简单。
林昌与冯致远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御书房内的空气都变得森寒了几分。
狠!太狠了!
这计策,简直是杀人不见血,诛心之尤!
林昌暗自庆幸,幸亏他林家乃是科举出身,并非那些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族,否则今夜怕是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冯致远亦是背脊发凉,看向钟懿的眼神,已然带上了几分深深的忌惮。
万分庆幸自家不是那些所谓的‘高门望族’,否则,此刻只怕已是这少年棋盘上,一枚待宰的棋子了!
皇帝凝视着钟懿,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满意,他重重一拍御案上的账册。
“好一个‘攀咬’!好一个‘借鸡生蛋’!与仅仅处置一个卢家相比,让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互相倾轧,元气大伤,彼此间再无半分信任可言,朕的江山,才能真正稳如泰山!”
他缓缓颔首,语气斩钉截铁:“钟爱卿,你这个主意,朕准了!”
片刻之后,御书房厚重的殿门再次开启。
摇曳的烛光下,一个身着囚服,形容枯槁的身影被两名神色冷峻的禁军校尉押了进来。
正是卢介玄。
曾经的户部左侍郎,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
他发髻散乱,面如死灰,眼神惶恐地扫视着奢华而威严的御书房,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脚上的镣铐随着他的挪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哀鸣。一见到高踞龙椅之上的天子,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
“罪臣……罪臣卢介玄,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浓的绝望与恐惧。
皇帝面沉似水,冷冷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死一般的寂静,压得卢介玄几乎喘不过气来。
最终,还是钟懿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在此刻的御书房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分量。
“卢大人,起来回话吧。”
卢介玄闻声一颤,这才颤巍巍地抬起头,目光游移地望向钟懿。
钟懿神色不变,继续开口。
“方才,本官已将你主动交出账册,坦白罪行之举,一一禀明陛下。陛下天恩浩荡,念你尚有几分悔过之心,你的家族,或许……可以免于株连。”
卢介玄黯淡的眼中陡然爆出一丝狂喜的光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钟懿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凌厉了几分,“贪赃枉法,乃是国之大蠹,律法昭昭,岂容姑息?你想要保全自己这条性命,单凭一份供状和这几本账册,恐怕还远远不够。”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御座之上,神情莫测的皇帝。
卢介玄在官场摸爬滚打半生,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一个让他遍体生寒,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猛然窜了上来!
他再次重重叩首,这一次,是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卑微,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陛下!罪臣……罪臣明白!罪臣愿意!罪臣愿意指认!那些……那些与罪臣蛇鼠一窝,共同侵吞国帑,鱼肉百姓的奸党!罪臣全都记得!”
“账册上有的,账册上没有的,罪臣全都记得一清二楚!求陛下给罪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罪臣愿为陛下,将这些朝堂败类,一一揪出!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