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心中一凛,暗道一声“果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恭敬地躬身行礼。
“下官钟懿,见过崔大人。昨日不过是些许文人间的戏作,当不得大人如此夸赞。”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冷不丁地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敌意。
“哟,这不是今科会元,钟鼎钟大人吗?钟大人年纪轻轻便才高八斗,诗名远播,如今又是我大渊朝廷的命官,前途无量啊!下官不过一介碌碌庸吏,可受不起钟会元这般大礼!”
那尖锐刻薄的声音一落,整个公房内瞬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钟懿和那出声之人身上,寂静无言。
崔文正脸上笑容不改,只是那笑意更深了几分,他转向那声音来源,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瘦削的中年官员,语气平和地打了个哈哈。
“我说老卢啊,你这又是何必?跟个孩子家家的,生这么大气作甚?”
钟懿心中一动,原来如此!打了小的,这是来了老的撑腰了!
这卢家,从上到下,气量未免也太小了些。
昨日卢培春在崇文书院丢了那么大的人,按理来说也只是小辈之间的切磋,被传两日也就算了。
可今日竟然来了这老家伙找回场子,还真是小气。
钟懿面上依旧恭敬,心中却已是一片了然,暗自冷笑。
念及此,钟懿不卑不亢,朝着那户部右侍郎卢介玄,端端正正地躬身一揖。
“下官钟鼎,见过卢侍郎。”
卢介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权当回应,那姿态,倨傲至极。
钟懿等了片刻,不见卢介玄有任何示下,便自顾自地直起了身子。
这一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
卢介玄那双细长的眼睛猛地睁开,厉芒一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官威,
“放肆!本官让你起身了吗?钟鼎!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官!还有没有朝廷的体统!”
钟懿故作愕然,脸上旋即堆起十二万分的无辜与惶恐,连忙又是一个深揖,语气诚恳。
“哎呀!卢侍郎息怒!下官该死!下官该死!方才……方才下官还以为是自己一时耳背,未曾听清侍郎大人的金玉良言,心想着侍郎大人您宽宏大量,定然是默许下官起身了。哎哟,闹了半天,原来竟是下官会错了意!侍郎大人当真未曾让下官起身啊!下官有罪,下官罪该万死!”
这老狐狸,摆明了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
既然你要玩,小爷就陪你好好玩玩,看谁先沉不住气!
卢介玄被他这一番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请罪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本是听闻自家不成器的侄子卢培春昨日在崇文书院,被一个叫钟鼎的小子一首《初月》诗狠狠落了面子,这才特意赶来度支司,想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一个下马威,替卢家挽回些颜面。
谁曾想,这钟鼎牙尖嘴利,滑不留手,言语间滴水不漏,竟让他有力无处使,反倒把自己气了个半死!
这小子,哪里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分明就是个滚刀肉,油滑得很!
崔文正见状,连忙又出来打圆场,语气中带着几分劝慰。
“好了好了,老卢,多大点事儿,不至于,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卢介玄哪里肯就此罢休,他强压怒火,冷笑一声,斜睨着崔文正。
“崔大人说得轻巧!今日之事,若是你崔家的小辈在外面被人如此折辱颜面,崔大人还能这般云淡风轻地坐得住?”
崔文正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煞有介事地抚了抚胡须,一本正经地连连摇头,长叹一声。
“坐不住,当然坐不住!族中子弟若如此不争气,学艺不精,反在外面丢人现眼,被人当众打脸,老夫这脸面也挂不住,定要亲自拎回来严加管教,甚至清理门户,哪里还坐得住!”
“你!”卢介玄被崔文正这番指桑骂槐、明褒实贬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偏又发作不得,一张脸憋得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青,最终只得狠狠一甩袍袖,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公房内的气氛,随着卢介玄的离去,瞬间松弛下来,不少人暗暗嘘出一口长气,望向钟懿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复杂难明。
崔文正这才转向钟懿,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多了些许凝重。
“钟鼎,今日之事,你应对得当,不坠我户部威风。但这卢介玄,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他身为右侍郎,明面上或许不会再为难你,但暗地里的小动作,不得不防啊。”
钟懿心中感激,再次躬身。
“多谢崔大人提点,下官明白了,日后定当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和卢介玄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日后怕是少不了麻烦。*
钟懿回到自己的案桌旁,旁边的赵耀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脸上满是惊叹与佩服。
“钟兄,你可真是……真是太厉害了!连卢侍郎都敢当面硬刚!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钟懿苦笑一声,摊了摊手。
“赵兄就莫要取笑我了。我这刚上任就得罪了顶头上司的上司,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喽。你就不怕被我牵连,日后被穿小鞋?”
赵耀却是嘿嘿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怕什么?我觉得钟兄……不,钟会元,你是个好人,值得结交!再说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
钟懿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失笑。
赵耀啊赵耀,你若是知道我这“钟鼎”内里换了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他说的“钟鼎是个好人”,倒也没错,我家那二少爷,的确是个心无城府的憨厚之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他点了点头:“承蒙赵兄看得起。”
好不容易熬到下值时分,钟懿收拾好文书,正欲离开户部衙门,返回钟府,却在衙门口被一个身着锦蓝短褐、头戴小帽的伶俐小厮拦住了去路。
那小厮见了他,眼睛一亮,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声音清脆。
“敢问可是户部度支司的钟鼎钟大人?”
钟懿打量了他一眼,点头:“正是在下,阁下是?”
小厮笑容可掬,态度恭谨。
“钟大人安好。奴才是长公主府上的,奉我家殿下之命,特来请钟大人过府一叙,殿下说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