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卢家庄子。
烈日当空,烤得田垄间的泥土都微微卷起了边。
管事刘三叉着腰,正对着底下几个汗流浃背的佃户吆五喝六。
“都给老子麻利点!误了秋收,仔细你们的皮!”
一群贱骨头,就知道偷懒!老爷虽然暂时遭了难,可卢家在这京畿之地,依然是说得上话的!
“哎,你们听说了吗?户部那位卢侍郎,真的栽了!”
“可不是嘛!今儿一早城里就传遍了!说是圣上英明,亲自下旨办的!”
几个刚从田埂那头歇脚过来的农人,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声音不大,却也清晰地飘进了刘三的耳朵里。
“活该!那姓卢的,平日里鱼肉乡里,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这下好了,报应!”
“听说抓他的那个官爷,可了不得!年纪轻轻,手段却厉害得很!”
刘三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心里暗哼一声。
一群泥腿子,懂个屁!老爷不过是时运不济,触怒了龙颜。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卢家岂是说倒就倒的?等风头过去,老爷自有办法脱身。
一个略显瘦弱的汉子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后怕。
“我跟你们说,那卢大人怕是真的完了。我听说啊,那位厉害的官爷,又从他嘴里撬出来好几本账簿呢!上面记着的人名,多着呢!”
“什么?还有账簿?”
“我的乖乖,这得牵扯多少人进去啊!”
刘三脸上的横肉一抽,心中咯噔一下,他几步冲到那汉子面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厉声喝。
“你小子从哪儿听来的浑话?!”
那汉子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魂飞魄散,双腿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哀求。
“管……管事爷爷饶命!小的不敢胡说……是……是我那在京城大牢当狱卒的表兄……他……他亲眼看见的!”
“看见什么了?快说!”刘三的手越收越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说……他说昨夜里,有个穿着绯袍的年轻官爷,亲自提审了卢侍郎。两人在里头待了好一阵子,隐约听到什么‘账册’、‘戴罪立功’的话……后来没多久,卢侍郎就被人从大牢里带走了,不知去了何处!”
刘三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松开那汉子,也顾不上再呵斥佃户,转身就往庄子外跑。
那方向,与回卢府的路,截然相反。
赵府,书房。
“你是说,卢介玄那老东西,为了活命,还吐露了更多账册的下落?”
赵秉辉端坐于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扶手,面沉似水。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显得那双本就锐利的眼睛,此刻更是寒光闪烁。
他身前,刘三点头如捣蒜,将从庄户口中听来的消息,以及自己的猜测,添油加醋地禀报了一遍,末了还不忘表忠心。
“大人,那卢介玄分明是想拉您下水,保他自己一条狗命!此等反复小人,留不得啊!”
赵秉辉身旁,一位青衫幕僚面带忧色,轻声道:“大人,卢介玄如今被那钟懿捏在手里,大牢之内更是关隘重重,想要动手,怕是……”
赵秉辉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让刘三和幕僚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大牢?谁说要在大牢里动手了?”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慢条斯理,语气却森然如冰,“为人妻者,闻听夫君身陷囹圄,悲痛欲绝;为人子女者,得知父亲大难临头,忧心如焚。妻儿担忧夫君父亲,前去探望,送些吃食,宽慰几句,岂非人之常情?”
卢介玄啊卢介玄,你既然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你的妻儿,会很“乐意”送你最后一程的。
刘三和那幕僚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寒意与一丝了然。
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停在了卢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钟懿从轿中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那块“武定卢府”的鎏金牌匾,牌匾依旧气派,只是在这压抑的氛围下,透着一股日薄西山的凄凉。
门房早已得了通报,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
“钟大人,我家老太爷已在厅中等候。”
卢府正堂,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檀香,烟气袅袅,却驱不散满室的沉闷。
须发皆白的卢老太爷端坐上首,面色铁青,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缓步踏入的钟懿。
若目光能杀人,钟懿此刻怕是早已千疮百孔。
钟懿却仿佛没有察觉到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目光,依旧是那副从容淡然的模样,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晚生钟鼎,见过老太爷。”
“哼,”卢老太爷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算是回应。
钟懿也不以为忤,自顾自地继续。
“晚生今日前来,是奉了陛下口谕。陛下念及卢大人往日也曾为朝廷立下些许苦劳,不忍见卢氏一门就此倾覆。特开恩典,只要卢大人肯诚心悔过,交代清楚所有罪责,陛下或可从轻发落,保其一命,亦不会过分株连卢氏族人。”
卢老太爷听着,脸上的肌肉却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眼中怒火更炽,声音沙哑而冰冷。
“说得好听!若非你钟鼎咄咄逼人,我儿何至于身陷囹圄?卢家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少在这里假惺惺!说吧,你今日登门,究竟有何图谋?”
巧言令色的小人!
将人逼入绝境,再来施舍所谓的恩典,当真以为老夫是三岁孩童吗?
钟懿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老太爷快人快语,晚生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他顿了顿,目光在堂内扫视一圈,方才悠悠开口,“据卢大人亲口供述,贵府地窖之中,似乎还藏着几本……更为要紧的账册。那些账册,事关重大,陛下命晚生即刻取回,不得有误。”
老狐狸,你的儿子已经把你卖了个干净。这些东西,早晚都要见光的。
“地窖……账册……”卢老太爷身子微微一晃,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也彻底熄灭了。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对一旁的管家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带……带钟大人去吧。”
事已至此,再挣扎,还有什么用呢?那些东西,终究是保不住了。
“是,老太爷。”老管家躬身应下,随即转向钟懿,做了个“请”的手势:“钟大人,这边请。”
钟懿微微颔首,迈步跟上。
当他行至通往后宅的穿堂时,迎面走来一位荆钗布裙的妇人,正是卢介玄的夫人赵氏。她形容憔悴,双目红肿,显然是刚刚痛哭过。
两人擦肩而过。
钟懿与卢夫人赵氏擦肩而过,赵氏挎着个沉甸甸的食盒,脚步匆匆,一面走一面低声对身旁的小丫鬟絮叨。
“老爷在天牢里,哪吃过这等苦头?狱中的饭食粗劣不堪,如何咽得下去?我这备了些他素日爱吃的,好歹让他垫垫肚子,莫要亏了身子。”
小丫鬟连连点头。
“夫人说的是,老爷见了您亲手做的羹汤菜肴,心里头定然会舒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