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一直知道自己就快回去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让她毫无准备。
就在去后山的当天夜里,子时,一队人马整齐有序地爬上了山,进入了安国寺。
“殿下,殿下,醒醒,有人来了。”
昭阳才刚刚睡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怎么了?”
“宫里来人了。
“什么?”
昭阳猝不及防地睁大了双眼。
“谁?”
“西厂提督,庞雍。”
昭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片漆黑。
“什么时辰了。”
“子时一刻。”
昭阳瞬间冷静下来,这个时间点过来,显然是准备妥当了。
“人呢?”
“就在屋外候着呢。”
“让他在窗外回话。”
屋外寒风凛冽,昭阳捧着手炉,坐在窗边。
“庞提督,这么晚过来有何要事?”
庞雍抱拳作揖,隐约能听见甲胄碰撞声,声如洪钟。
“回殿下,陛下病情加重,让臣接您回宫。”
“何时起身?”
“天一亮就动身。”
与昭阳想的一样,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皇帝应该也是担心的吧,担心她会趁着这次机会远走高飞。
“徐掌印呢?”
“回殿下,徐掌印操劳了月余也够辛苦了,余下的事就由臣全权处理,臣请他在住处休息。”
果然,连徐言也被监视了起来。
“要孤做些什么?”
“不必,殿下在屋内休息即可,只是卯时会有宫人进来收拾东西,会吵醒殿下,但是马车上面铺了好几层地垫,也准备了锦被,可供殿下休息。”
准备得如此充分,找不到一点破绽。昭阳将手炉捏在掌心,问道。
“孤问你一个问题。”
“殿下请讲。”
“父皇为孤选了几个伴读。”
皇帝并未对庞雍提过选伴读的事,但庞雍显然有自己的门路,他是知道此事的,此刻虽疑惑昭阳问此问题,却也没有遮掩。
“回殿下,四五个。”
“砰!”
庞雍一个激灵,抬头望进窗户,差点被突然关上的窗棂撞到鼻尖。他迷茫地站在原地,里面又传来昭阳低沉的声音。
“卯时之前,孤还能睡觉吧。”
庞雍立刻回过神来。
“哦,自然。”
“下去吧。”
“……是!”
甲胄声音渐渐远去,紧接着景桢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昭阳正靠坐在窗前,忙迎上去。
“门外都是西厂的人。”
“……”
景桢捡起地上的手炉,塞进昭阳的手里。
“四五个……”
景桢抬起头来,昭阳满脸冰霜。
“父皇为我找了四五个陪读。”
景桢听完沉默了片刻,双手紧紧包住昭阳的手。
“陛下是想让您选一个最满意的。”
“然后呢?”
景桢哽咽了,埋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一滴温润的泪水滴在她的手背上,景桢来不及抹去,又落下一滴,她慌忙抬头,昭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双眸仿若深邃的黑洞,吞噬了她所有的生机。
“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又过回行尸走肉的日子罢了。”
景桢哽咽着道。
“殿下……”
“我后悔了。”
“什么?”
“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让徐言帮我逃跑。”
“……”
“现在想想,徐言未必就不愿意。”
“……”
“景桢,你说,徐言现在什么心情?”
“殿下想见他吗?”
昭阳想也不想就答到。
“想。”
景桢握住昭阳的手紧了紧,眼神蓦地变得坚定起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去找他吧。”
昭阳看出了景桢的心思,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现在也被软禁了。你不明白吗?景桢,这一次父皇是准备好了的,我们插翅难逃。”
……
如何不明白呢?屋外那近千人的队伍,将整个安国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别说是人,就是一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那怎么办?奴婢一想到,您回去要……奴婢心里就难受。”
昭阳回握住她的手,扯起一抹牵强的笑意。
“没关系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孤只是惋惜,在安国寺的日子过得太快了,回宫后又是另一场战争,以后再也没机会过这样自由,简单的生活了。”
说着说着,景桢已经泣不成声。
“殿下……你当初走了就好了。”
“傻景桢,你还说我傻呢。孤是太子,能说走就走吗?”
“……”
“景桢。”
“殿下。”
“孤想见徐言,回宫后……孤或许就不想再见他了。”
“……奴婢去办,无论如何也要让您与徐掌印见一面。”
景桢正欲起身,昭阳又赶紧抓住了她。
“还是不要了。庞雍一直盯着呢,他们一直势同水火,不能给他制造麻烦。”
景桢走过去将昭阳抱紧自己怀里,心疼地说道。
“那奴婢在这里陪着殿下,天一亮您就能见到他了。”
昭阳将头埋在景桢的怀里,任由她抱了一会儿,抬头道。
“景桢,我想自己呆会儿。”
景桢有些担心。
“可……”
“你放心吧,孤不会有事的。”
景桢想了想还是同意了,走之前又取了一件狐裘披风给她盖在身上。
昭阳将窗户打开,眼神呆滞地望向虚空,久久出神,宛若心碎魂销。
突然,她感觉黑暗中仿佛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她,那目光炙热深情,无比熟悉。
昭阳下意识地抬头往外看去,正与那道目光撞上。
漆黑的夜空下,那道目光无比温柔,眼中透着晶亮的光,连他整个人都似乎被照亮了。
昭阳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窗外,一时做不出反应。
黑暗中的那个身影如冰雕一般伫立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时间就这样静止了下来,那个挺拔的身影微微动了动,随后转身朝外走去。
昭阳跪直身子,慌乱大喊。
“徐言!”
背影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犹豫。
昭阳又探出头去。
那个身影似乎松懈了下来,昭阳听到一声叹息,徐言已经转过身来。见她半个身子都在窗外,快步走了上来。
“快进去!”
“你也进来!”
徐言不动,昭阳也不动,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没过多久,昭阳又听到一声叹息。
“你先进去。”
“你呢?”
“你进去我就进去。”
昭阳唇角微微一扬,依言退回去坐下。徐言双手按住窗台,往上一跃,整个人就坐在了窗台上,再一转身,从窗台处跳到塌上坐下。
他身上还带着寒气,不敢离昭阳太近,先关了朱窗,又在炭盆旁烤了一会儿才坐回榻上。
在温暖的环境中,声音也变得温润柔和。
“殿下怎么还不睡?明日还得早起。”
“我睡不着。”
“……”
“你呢?”
徐言抬头看着昭阳。他眼神空洞而深远,像是被薄雾笼罩的湖面,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每一丝波动仿佛都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昭阳的心蓦地一紧,追问他。
“徐言,你睡得着吗?”
徐言抿唇不语,但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昭阳挨他近了些,叹息着道。
“回宫后我们又该如何相处呢?我是再没颜面与你见面了。”
徐言目光微微一顿,眸中流露出一丝不解与诧异,看着昭阳。
昭阳读懂了他的反应,柔嫩的小手搭在他宽大温润的手背上。
徐言身子猛地一震,瞪大了双眼看着她。
昭阳心里暗骂了一声笨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她能明显感受到,徐言的身子在颤抖着,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已经沁出了汗珠,他仍旧看着自己,像是在确认什么。
昭阳直直地望进他眼睛里面,轻轻说道。
“徐言,就今夜了,让我靠你近一些。”
徐言:!!!
他慌乱无措地坐在那儿,神情紧绷,呼吸沉重。他其实根本就不敢相信,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以为自己问得足够镇定,却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就颤抖的不得了,带着强烈的不自信。
“殿下……何意?”
昭阳笑着说。
“景桢还说我傻呢,你不是一向清明吗?怎么也如此迟钝?”
话说到此处,就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该听明白了。
徐言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呼吸也乱了起来。他眉眼上挑,眼神亮如星辰,透着难以抑制的欢欣。可欢喜之后又有些害怕,害怕这一切只是自己幻觉。
“臣,是个太监……”
昭阳用另一只手轻拍了一下他紧握的手,轻笑着道。
“徐掌印如此自负的人,也会这样不自信吗?”
“……”
“徐言,我之前不止一次想,若你不是太监就好了,若父皇给我选的伴读是你就好了。”
“……”
“我虽饱肚圣贤书,却也免不了俗。但这一刻,我不这么想了。”
“……殿下怎么想?”
昭阳透过烛光看着徐言,眼神太过执着,徐言不得不也转头看着他。
“你能接受我要与别人生孩子吗?”
“……我”
“就在你眼前……你看着我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经历九死一生,生下别人的孩子。”
昭阳越说,徐言的脸色越暗。
“不愿。”
昭阳浅浅一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她们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行为,徐言身体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昭阳甚至能听到他慌乱的心跳声。
而相反,昭阳此刻却极其平静。
“我也不愿意。”
“……”
“所以呀,我怨你,你为何偏偏,就是个太监呢?”
徐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告诉她!
徐言,就告诉她,又何妨?她也有秘密,她也告诉了你。
告诉她,徐言,告诉她!
那个声音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冲破胸腔,但另一个声音又从心底冒出来。
“你敢吗?你真的敢吗。死又何惧,你早就不怕死了,可你的仇呢?不报了吗?那些害死你亲人的人,就这样算了吗?”
渐渐地,后面的声音盖过了前面的声音,徐言慢慢冷静下来。
还不是时候。
“但我现在不怨了。”
徐言的心猛地揪成一团。
“为何?为何不怨了?”
他本来是想问,是因为放弃了吗?放弃了,所以就不怨了。但他不敢问,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太沉重了。
他显然没想到,昭阳的答案会跟他的预想完全相反。
“我生存的环境让我觉得,心灵的慰藉远胜于肉欲的放纵。”
“……”
徐言对昭阳的这句话不置可否,她没有尝试过肉欲,自然不知道其中的滋味。但她从小在压抑与伪装中长大,没有得到过关爱,所以她才会认为,有个爱自己的,心灵相通的人便是这世间最大的幸福,终究还是太单纯了。
但这句话,也让他揪成一团的心倏地落了下来,他反握住昭阳的手。
“臣只要一想到你回去后要经历什么,就觉得心里像是被千刀万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