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白日里吹了大风,又痛哭了好一阵,身子一阵热一阵冷,用晚膳时就觉得头晕乏力,她只以为是自己心境的原因,休息一阵即可,并未放在心上。还是景桢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整个人也有气无力,景桢上手一摸,果然起了热,慌忙将她扶到床上又让人去请王太医过来。
生病的人总是要脆弱些,况且又经历了白日那般绝望的事,昭阳只觉得自己活着太痛苦,轻生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不管景桢如何开解,如何劝导,都不能释怀分毫,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可悲,身边能倾诉之人只有景桢一个。
而景桢与自己一样,被困于深宫之中,她早就养成了无条件服从的习性,白天那样的话,已经是她活了十七年来说的最大胆的话,劝慰还行,让她想法子是一点也不行。
一种无力的感觉在昭阳心底延伸,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牢牢的锁在了这具空灵缥缈的躯体中,逃离不出,挣脱不得,逐渐麻木。
王太医诊了脉,也开了药,风寒能治,心病如何能治?
景桢刚刚送走了王太医,内侍又报徐言来了。
昭阳眼睛一亮,死寂的心里有了一丝波动,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源源不断地冒出,越来越清晰。
她想见他,她想见徐言。
在景桢拒绝之后,内侍离去之前昭阳开了口。
“让他过来。”
景桢大惊,转过头来唤她。
“殿下!”
昭阳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轻声道。
“景桢,让他进来。”
景桢又忍不住心软,沉默地关上门退回了床边。
纵使知道此举危险,可面对着昭阳那张还泛着微红的小脸,到底还是泄了气,将枕头靠在床边,又将锦被掖在她的肩下。
“奴婢就在外面守着,殿下有事唤奴婢就是。”
景桢等着给徐言进来后才关门退了出去。
徐言目光在昭阳的身上停了一瞬,跪下身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嗯。”
声音有气无力,透露出无言的伤感,徐言起身后又往前走了两步。
“吃药了吗?”
“还未。”
徐言上前取下她额角用来降温的白布,放在盆中浸冷又重新叠好后,动作极轻柔地放她回额头上,立在床边看着她。
昭阳看了看他身后的圈椅。
“坐吧。”
徐言依言搬来椅子坐下,昭阳又道。
“你来做什么?”
徐言语噎,他心里只焦心昭阳的病情,还未想过找个什么借口。
昭阳抿唇微笑。
“你是不是担心孤。”
徐言感觉自己心跳不自觉快了一些。
“徐言,从你的角度看,孤可怜吗?”
徐言不想说些虚假的片汤话来糊弄她,也不愿说得太直接让她更伤心,权衡了一下道。
“福祸相倚,焉知非福。”
昭阳失笑。
“福在何处?”
“殿下在这世上孤单无依,就不想再有个亲人吗?”
昭阳神情反而变得痛苦。
“要个亲人的意义是什么?让他同孤一般?他生来,就是要为了江山牺牲自我,孤自己牺牲就罢了,还要逼着他也这样吗?”
“……”
“徐言,我不想,不想与一个不相识,不喜欢的人那样亲密的接触,更不想像一个畜生一般被人配种。”
说着说着,眼泪又盈满了眼眶。
徐言双手紧紧握在膝上,修长白净的手背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暴露,心里本就难受,此刻听了昭阳的话,伤痛愈发强烈,他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油烹了一般,炙热煎熬。他又何尝愿意让昭阳去与别的男子亲近,可他又能做何?除了像此刻这般,无言地看着她,还能做什么?
“算了,跟你说也没用,难不成你还能阻止父皇吗?”
屋内光线幽暗,像是为了有意遮掩什么,景桢故意将蜡烛灭了几盏。更衬得徐言毫无温度的脸上暗沉得吓人。
虽不能完全阻止,但拖延一阵还是可以的。但是,应该拖延吗?她真的,这么痛苦吗?
“殿下当真觉得无法接受吗?”
昭阳偏过头来看他,苦笑一声,眼角却无一丝笑意,空洞的眼神里透露出死寂一般的绝望。
“我情愿去死!”
徐言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坚定无畏的眼睛,半天才开口。
“你,当真,情愿去死也不愿听从陛下的安排?你,当真,想好了?”
昭阳看着他,长久的沉默,他也跟着沉默,昏暗不定的灯光下,二人静静的对视着。
昭阳眼里是决绝,是伤痛。而他,他的眼里,是惶恐,是不自信,是害怕,他的双手,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他在心底等着昭阳的答案,他期待她的答案,却又害怕,害怕她会忽然后悔,忽然转变想法,一种矛盾的情绪在心里盘旋着,就像是两个水火不容的仇人,在心底暗自较劲,暗自搏斗。
显而易见,这个答案,在此刻,很重要。
昭阳仿佛看出徐言有些紧张,他的神情很严肃。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昭阳竟觉得,他也是不想自己同意的。但那个想法仅仅出现了一瞬间,转瞬即逝,她依然坚定自己的想法。
“不愿!”
徐言紧握的双手蓦地松开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昭阳仿佛看到徐言方才还紧绷的身体,此刻松懈了不少,脸上的神情也从严肃,逐渐变得轻松,甚至带了一丝……喜悦?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个念头一出来,立刻就被昭阳否决掉。
是错觉。否则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于他有何益?
仿佛有万千朵烟花在心底怦然绽放,徐言的心底雀跃不已,连带着心跳也快了不少,他平息了一下兴奋激动的内心,平稳道。
“不能完全阻止,但拖延一阵,臣或许可以一试。”
这一下换昭阳瞪大了双眼看着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此话当真?”
“不敢欺骗殿下。”
昭阳猛地坐直了身体,惊喜地看着徐言,没过多久,笑意尽散,又复愁容。
这个时候,烛火微微扑闪了一下,徐言眼睁睁地看着她那双漆黑纯净的眼里亮光闪烁,没过多久,那点亮光尽数消散,只余失望。连带着徐言脸上才刚刚漾起的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也跟着一同消失。没过多久,昭阳失望的声音响起。
“拖一阵,终归还是要面对。”
徐言的手又不自觉紧握了起来,眉头紧皱,但也不得不实话实说。
“臣暂时,还未想到妥善的办法。”
昭阳却笑了。
“能拖一阵儿也是好的,孤要多谢徐掌印。”
徐言未接话,把她头上的白布取下,放在盆里打湿,叠好,再次轻柔地放在昭阳的头上。
昭阳躺回床上,视线一直停留在徐言那双白净的手上,思绪却飘远了。
若徐言知道了自己是女儿身不知会是什么反应。是惊吓,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应当是会忠诚于自己的。他应当是真的全心辅佐自己。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女儿身,还会衷心吗?还会愿意辅佐自己吗?
昭阳的视线从徐言的手背出慢慢上移,定格那张清俊的脸上,一动不动,直至看到他在看自己时,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神色也略微有些不自然。
昭阳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胸口处凉凉的,低头一看,发现锦被早已滑落至腰间,而自己的上半身,只着一件中衣。因为是在内殿,夜已深沉,也并未裹抹胸,胸前的弧度虽不大,但足以让人看清。
昭阳只觉得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她慌乱地扯起锦被裹上,抬头一看,徐言神色已经平静下来,看也不看她,盯着床尾的被角。
“臣去看看药好了没。”
昭阳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她突然回想起自己醉酒的那一夜。景桢说,是徐言带她去给自己换的衣裳,可景桢当时伤得太重,根本就动弹不得,是徐言将她送来,给自己换好衣裳后又将她送了回去。
他为何要如此麻烦,仅仅是因为自己不让人近身嘛?还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不敢说的。
还有抓刺客那晚,从他的角度来看,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吗?
再结合他刚才的反应,昭阳几乎确认,他是知道的。
有一个念头在昭阳的心里一闪而过,让他知道又何妨!
昭阳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握住胸前锦被的手越来越紧心里天人交战。
“宇文昭阳,你在想什么?你疯了?!”
“让他知道,昭阳,你太苦了,太寂寞了,多一个人帮你分担不好吗?”
“是分担?还是多了一剂催命符?”
“你不说,他就不知道吗?”
“他知道吗?”
“他知道还一直帮你保守秘密,你还怕什么?一个太监,你怕什么?”
“他不是个简单的太监,他是徐言啊!”
“他是徐言,你知道他的能力,他或许真的能替你解忧呢?”
“他,会吗?”
一直未得到回应,徐言轻唤了声。
“殿下。”
昭阳猛地回过神来,手一松,锦被再次滑落。在锦被滑落的那一瞬间,昭阳看到,徐言视线再次飘向了床尾。虽只滑落了一些,并未露出胸脯,但他的反应,明显是在有意回避。
昭阳:!!!
徐言慢慢转身,在拉开门的那一瞬间,被昭阳叫住。
“等等!”
徐言背影一滞,手从门框上放下来,慢慢转身。
昭阳坐直了身子,任由锦被滑落至腰间。
徐言的视线晦暗不明,在她胸前停了一瞬后,一言不发地盯着昭阳的脸。
“徐言,孤可以信任你吗?”
徐言的半身都隐在了浓墨夜色中,看向昭阳时眸光微闪,过了片刻,才低声道。
“殿下大可放心。”
“好。”
昭阳的手紧紧拽住锦被,眼睛越过烛火,望向徐言。
好像有两只手在撕扯着她的灵魂,她的身体,几乎要将她硬生生的撕碎。她还在挣扎,不知如何做才是正确的。
而徐言,自然也不会逼她,甚至不会开口问她。
这个时候景桢刚好端了药过来,黑影一映上门框,徐言立刻就开了门。
门外的景桢明显一愣。
“徐掌印?”
徐言沉默着端过碗,缓缓关上门。
再回头时,与昭阳视线相对,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膝上的锦被都被她揉成了一团。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苍白的唇瓣不停颤抖,用几乎沙哑的声音说。
“孤,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徐言慢慢向她走来,橘黄的烛光将他大半张脸都隐在了阴影中,昭阳只能看到他清晰的轮廓,和格外明亮坚定的眼睛。不知为何,他的那道目光让昭阳觉得莫名心安,仿佛他是一个与自己很亲密,是一个完全可以托付之人。
徐言将药递到昭阳的手上,看着她皱眉饮下,才道。
“既是个秘密,殿下就要想清楚了,是否真的要说出来。”
他果然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昭阳轻轻按着自己越跳越快的心,道。
“你会,替孤保守秘密吗?”
“臣用性命起誓!”
昭阳蓦地松开了锦被,下定了决心,颤抖着声音道。
“孤,是个女子!”
意料之中的平静,意料之中的沉默。
须臾,徐言将锦被拉制昭阳的肩上。
“您是大梁的储君,这一点,就足够了!”
!!!
是大梁的储君,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