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外的杀声,如同远去的雷鸣,渐渐消散在血色的残阳之下。大顺军的旗帜,已经插上了残破的城楼。
战场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明军的溃败,已成定局。
宁南伯左良玉,这位曾经也算叱咤风云的军阀,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他那身显眼的帅袍和顶戴,早已不知被他丢弃在哪个角落。他熟练地换上了一套普通溃兵的破烂衣甲,脸上抹着锅底灰和血污,混在成千上万同样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乱军之中,趁着大顺军主力正在追剿那些尚在顽抗的官兵的间隙,带着身边仅存的十余名最心腹的家丁,头也不回地向着南方,狼狈逃命而去。
这番“金蝉脱壳”的本事,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施展。对他而言,只要能保住性命,只要麾下还有一支听命于他的兵马,他便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至于什么忠义、什么气节……在那冰冷的屠刀和死亡的恐惧面前,早已变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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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总兵马爌,浑身浴血,手中的钢刀早已卷了刃。他看着左良玉那不顾一切、只顾自家性命逃窜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鄙夷,却也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低声对身旁的亲兵啐了一口:“呸!那老匹夫,打仗的本事稀松平常,逃命的功夫倒是一等一的娴熟!”
但他心中也明白,左良玉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固然有其自身的原因,但也与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的败坏脱不了干系。
“也罢,” 马爌暗叹一声,“他左良玉手下那些兵痞,除了会抢掠百姓、虚报战功,也确实无人可用。除了那个马士秀,还勉强算条有血性的汉子!”
他环顾四周,只见自己麾下的黄州兵,以及刚刚冲杀过来、与他并肩作战的马士秀所部残兵,虽然个个带伤,疲惫不堪,但眼中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战意!他们是真正的战士,与那些只知逃命的溃兵,截然不同!
“弟兄们!” 马爌猛地举起手中的钢刀,那刀刃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他的声音因激动和悲愤而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老子受够了!朱仙镇那次,老子跟着他左良玉逃过一次!那份耻辱,老子记了一辈子!”
“今日!老子马爌,绝不再当逃兵!宁可战死在这襄阳城下,马革裹尸!也绝不后退半步!!”
“愿随将军死战!!”
“死战不退!!”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残存的士兵们,被马爌这番发自肺腑的血勇之言所感染,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器,发出了绝望而又决绝的呐喊!他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赴死的决心!
马爌看着这些愿意追随自己、同生共死的弟兄,虎目之中,亦是泪光闪烁。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表了他人生中最为慷慨激昂、也可能是……最后的陈词:
“我黄州健儿!我大明将士!”
“今日,我等虽身陷绝境,然忠义之心不灭!身后,是湖广的父老乡亲!是襄阳城内百万生民的期盼!”
“我们,已无路可退!”
“为国而战!为君而死!为天下苍生而死!纵使马革裹尸,亦不枉此生!今日,便让这些反贼看看,我大明军人的骨气!看看我黄州健儿的血性!”
“跟老子……杀——!!”
就在此时,左营副将马士秀,也率领着他好不容易才从乱军中聚拢起来的数百名残部,冲到了马爌的身边。他浑身浴血,甲胄残破,声音嘶哑地喊道:“马将军!末将马士秀,愿随将军一同死战!绝不后退!与贼寇……奋战到底!!”
两支同样陷入绝境、却又不甘心就此败亡的残兵,在这一刻,因为共同的忠义和血性,紧紧地汇合在了一起!总兵力,约莫还有近万人!他们背靠着襄阳城那残破的城墙,在马爌和马士秀这两位勇将的带领下,重新整顿队列,准备与即将合围上来的大顺军主力,进行最后的、也是最为悲壮的……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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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襄阳城外血战再起、胜负难料之际,数百里之外的太行山脉东麓,固关。
五省总督陈奇瑜的中军大帐之内,气氛却显得有几分……微妙。
自打陈奇瑜在固关大破刘芳亮,并趁势收复了真定、保定二府之后,他在整个北直隶和山西东部一带的声望,已是如日中天!
原先那些对他这个“戴罪之身”重新出山、总督五省军务还心存疑虑的官员和将领,此刻也都纷纷闭上了嘴巴,不敢再有丝毫非议。皇帝的信任,加上实打实的战功,让这位老将的权威,得到了空前的巩固。
按照皇帝的旨意和陈奇瑜的战略部署,新任山东总兵牟文绶、以及那位刚刚被朝廷“招安”、又被左良玉“裹挟”北上的凤阳总兵刘良佐,都已奉了陈奇瑜的檄令,率领着各自的兵马,陆续抵达了固关附近,准备在陈奇瑜的统一指挥下,对盘踞在山西的李自成大顺军主力,发动一场决定性的战略进攻!
然而,这位凤阳总兵刘良佐,在抵达固关之后,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他表面上对陈奇瑜这位手握尚方宝剑、节制五省军务的“顶头上司”恭敬有加,言听计从,每日里都会准时前来中军大帐“请示军务”,“聆听教诲”。但实际上,他却将自己麾下的数万兵马,远远地驻扎在距离固关主营数十里之外的一处山坳之中,每日里只是让士兵们操练阵型,砍伐树木,却迟迟没有向主力靠拢、接受陈奇瑜统一整编的意思。
陈奇瑜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他知道,这刘良佐,不过是个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小人。他一方面是忌惮左良玉,另一方面,也是不敢公然违抗自己这位五省总督的调令,毕竟,皇帝的屠刀刚刚砍下那么多人头,他刘良佐也不想成为下一个。但同时,他更不愿真的将自己的兵马投入到这场胜负难料的大战之中,只想做壁上观,保存实力,坐收渔利。
就在此时,一份来自湖广襄阳前线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送到了陈奇瑜的案头!
军报中,用极其简略却也触目惊心的文字,详述了宁南伯左良玉不听号令、擅自带兵北上襄阳,结果初战看似顺利,但很快便因军纪败坏、指挥失当,被大顺襄阳守将谢应龙以伏兵计大败!号称数十万的大军土崩瓦解,左良玉本人仅率少数亲兵狼狈南逃的“辉煌战绩”!
当这份军报在固关的诸将会议上传阅之后,刘良佐的脸上,几乎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甚至还阴阳怪气地“感叹”道:“哎呀呀!宁南伯真是……‘勇冠三军’啊!‘忠勇可嘉’啊!竟敢以数十万大军,去攻打区区一个襄阳城!真是……不自量力!不自量力啊!” 他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真的听从左良玉的“邀约”,一同北上,否则,此刻恐怕也成了丧家之犬,正被闯贼追得满地跑呢!
他正在为左良玉的惨败而暗自得意,盘算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继续“保存实力”、甚至趁机向陈奇瑜讨要些粮草军械作为“出兵”的条件之时,陈奇瑜身边的亲兵却走了过来,对着他和其他几位同样心怀鬼胎、尚未明确表态是否愿意全力出击的地方将领,沉声道:“陈督师有令!请诸位将军,即刻前往中军大帐议事!”
刘良佐心中猛地一突!陈奇瑜在这个时候,如此正式地召集众人议事,所为何事?难道……是左良玉的这场惨败,让这位一向沉稳的督师大人也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