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大帐之内,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与帐外呼啸的塞外寒风,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交响。兀良哈的头领们,在听完大明使臣冯铨方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特别是关于建奴饶余郡王阿巴泰被阵斩、摄政王多尔衮主力已从宁武关北撤的消息后,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与疑虑之中。
乌尔迈汗王眉头紧锁,那双如同草原苍鹰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冯铨,似乎想从他那平静的表情中,分辨出话语的真伪。“冯大人,”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几分不确定,“你所言之事,太过匪夷所思。建奴势大,八旗铁骑纵横辽东、漠南,罕逢敌手。阿巴泰更是其宗室悍将,明军真的能阵斩他?多尔衮真的会因为后方不稳就放弃围攻宁武、唾手可得的北京?” 他虽然因为之前的斥候回报,对冯铨的话已信了三分,但长久以来被建奴支配的恐惧和对明朝衰弱的固有印象,还是让他不敢轻易完全相信。
冯铨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大汗心中疑虑,下官完全理解。毕竟,这些年来,贵部饱受建奴欺凌,对明军之战力有所怀疑,亦是人之常情。”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然则,大汗!时不我待啊!您难道还看不清眼下的局势吗?建州女真如今对我蒙古诸部,名为‘盟友’,实则步步蚕食,分化拉拢!那翁牛特部的逊度棱,不过是仰建奴鼻息的跳梁小丑,却能窃据汗位,打压贵部正统!长此以往,兀良哈三卫之名,恐将不存!贵部族人,要么被其吞并,要么被其驱使,沦为炮灰!到那时,悔之晚矣!” 冯铨直接点出了乌尔迈及其部族所面临的最现实、也最致命的危险。
看着乌尔迈眼中闪过的一丝痛苦与不甘,冯铨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触动了他。他立刻抛出了崇祯皇帝早已准备好的、极具诱惑力的条件:“我大明皇帝陛下,宅心仁厚,不忍见忠勇之后裔,在这苦寒之地,受此磨难!陛下已有旨意:若大汗愿审时度势,率领本部族人,反正归明,重续与我大明之世代盟好——”
他加重了语气:“——朝廷愿于长城之内,择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之地,如宣府、大同边外水草丰茂处,或更南之归化城一带,重新安置所有兀良哈部众!所有迁徙所需之衣食住行、牛羊马匹损失之补偿、乃至日后生计所需之农具、种子、铁器、盐茶,皆由朝廷一力承担!绝不让归附之勇士,再受冻馁之苦!”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内迁中原?!衣食住行,朝廷全包?!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天大恩典!帐内所有的兀良哈头领们,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常年与天争、与地斗、与人斗,为的就是一片可以安身立命的牧场和足以果腹的牛羊!如今,大明皇帝竟然愿意给他们这一切?!
冯铨看着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陛下还言,兀良哈先祖,亦有部分源自突厥,与我中原汉民,在更古老的年代,本就同气连枝,血脉相近。只要真心归附,皆为天朝子民!其中英勇才俊之士,皆为可造之材,朝廷必不吝简拔重用!或入京师皇家军校深造,或于边镇委以将领之职,共享太平富贵,光宗耀祖!” 他巧妙地运用了“同源”之说和“身份认同”,来拉近双方的心理距离。
乌尔迈的心,彻底动摇了!他想起了自己部族这些年来,在建奴和逊度棱双重打压下的艰难处境,想起了那些在寒冬中冻饿而死的族人,想起了那些在与建奴的冲突中白白牺牲的勇士……再对比大明皇帝此刻展现出的“天朝大度”和建奴一贯的凶残暴虐,他心中的天平,开始急剧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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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铨深谙“攻心为上”的道理。他知道,仅仅依靠利诱是不够的,还必须从更深层次上,瓦解他们对建奴的恐惧,重塑他们对大明的信心。
他环视着帐内那些神情各异的兀良哈头领们,缓缓开口:“我知道,在座的许多勇士,或许在心中,也曾嘲笑过我们汉人的武力,似乎不如你们草原部族这般直接悍勇。但大汗,以及在座的诸位头领,你们心中最清楚,一个真正强大的中原王朝,其力量绝不仅仅在于一时的兵戈之利,更在于其深不可测的文化底蕴、无与伦比的物资储备、以及那套行之有效、能够凝聚亿万生民的制度体系!”
“我们草原部族,虽然崇尚勇武,但在文化传承、民生富庶、典章制度上,与中原上国相比,确实……仍有差距。那精美绝伦的丝绸瓷器、那醇厚芬芳的砖茶、那坚固耐用的铁制农具和兵器……哪一样,不是草原上人人梦寐以求的珍品?大明朝廷所代表的那种秩序、繁华与安定,对于所有饱经战乱流离之苦、向往安宁富足生活的人们来说,都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潜在的向往与依附心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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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铨见火候已到,又巧妙地援引了历史和现实的对比,来进一步说服乌尔迈。
“大汗请看朝鲜!” 他朗声道,“当年朝鲜国王李珲,因其亲近建奴,倒行逆施,致使国中大乱,民怨沸腾。后其国中忠义之士反正,拥立仁祖李倧,重修与我大明之藩属关系,朝鲜方才得以享受了数十年的和平与安宁!即便后来朝鲜不幸为建奴武力所迫,再次称臣纳贡,然其国中百姓,至今仍有许多人私下里沿用我大明崇祯纪年,视之为天下正统!足见人心向背之真实!”
“再看那些远道而来的泰西诸国。” 冯铨继续道,“为何他们的传教士、商人,千方百计也想进入我大明贸易、传教,却对那建奴控制下的辽东和关外,避之唯恐不及?正因为我大明海纳百川,开明包容,鼓励通商!而建奴呢?愚昧排外,严酷统治,滥杀无辜!其野蛮落后之行径,便是那些自诩‘文明’的西人,也难以忍受!一个连外邦商旅都无法吸引的政权,其国祚又能长久到哪里去呢?” 他用这种外交上的吸引力,来反衬中原王朝持续不衰的“软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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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铨这一番夹杂着利诱、警告、文化感召、历史对比、以及对时局精辟分析的话语,如同一阵阵惊雷,彻底震撼了在场的所有兀良哈人!
大帐之内,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沉默。那些原本还叫嚣着要与建奴死战到底的激进派,此刻也低下了头,眼中充满了思索;而那些原本主张谨慎、畏惧建奴报复的保守派,则更是被冯铨所描绘的大明“复兴”气象和建奴“外强中干”的真相所动摇!
天朝的郑重承诺、内迁安置的诱人条件、回归正统的文化吸引力、以及对建奴未来前景的深刻剖析……这一切,如同层层叠浪,逐渐冲垮了这些草原汉子们心中那道因多年屈辱和绝望而筑起的抗拒与疑虑的堤坝!
乌尔迈汗王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酒碗,骨节发白。他知道,自己……以及整个兀良哈本部的命运,都将取决于他接下来的一个决定。是继续在这片日益缩小的贫瘠草原上,苟延残喘,等待被建奴彻底吞噬的命运?还是……抓住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机会,赌上一切,重新回到那个曾经给过他们荣耀、也曾让他们失望、如今却又展现出复兴希望的“天朝”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