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里那股呛人的苦药汤子味儿,混着陈年土灰霉气,还掺点劣质熏香油的味道,混在一起死命往鼻子里钻。李十三瘫在块硬邦邦的薄木板上,隔着破棉絮都能觉着冷。木板两头搁在两条歪了腿的长凳上,冷风就顺着凳子缝往上爬。
屋里灯油熬得快干了,半死不活地跳着,昏黄的光晕在墙皮剥落结成壳的破墙上晃晃悠悠,明一块暗一块,跟鬼影似的。墙犄角那坑坑洼洼的墙皮底下,几片污糟糟的绿霉点像冻烂了的疮,抠都抠不干净。烧炭的小泥炉子倒是还在屋当间喘着气儿,火苗子蔫头耷脑,冒出的烟裹着火盆边上几根湿柴火的霉烟味儿,腻乎乎一股潮木头的馊。
李十三眼皮子像叫冰线缝住了,掀不开。身子骨沉得跟浸透了冰水的烂棉袄似的,拖不动。肋条骨那儿冻出的旧伤混着新撕裂的冰火逆气,像几窝烧红了针的蚂蚁在骨头缝里横冲直撞。寒气往心口窝里钻,抽得他半口气都续不上来,干裂的嘴皮子上冻出的血痂都崩开了口子。
“吱呀”一声,木板门被推开了。寒风裹着股清冷刺鼻的冰玉膏味刮进来,吹得墙上的鬼影子一阵乱晃。
李十三没劲睁眼,可耳朵眼儿还支愣着。脚步声放得极轻,一下一下落在薄薄一层浮灰的地上,声音轻得很,步点却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冻梆硬的冰壳子上。一股熟悉的、带着水润甜香的冰寒气息靠了过来,不浓,却压得他脑子里残存的那点活气都像要结冰。
是李墨。
李十三喉头发紧,被冰火反噬搅得混乱的灵台深处,寒魄玄晶最后那点蛰伏的冰髓寂意本能地蜷缩起来,像冬眠的蛇感应到天敌靠近。
一块温凉浸润、透着幽幽寒气的冰玉色药膏,轻轻贴在了他胸前被冰火余劲撕扯得血肉模糊的拳口上。李墨的手戴着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素色丝套,指尖隔着丝套触在伤口边缘火辣辣的皮肉上,那力道……带着一种刻骨的轻柔!
一股精纯冰凉、如同寒潭初融雪水的温和药力渗进烫裂的伤处,压下了火烧火燎的痛楚。
“老七……”李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压得很低,几乎贴着他耳郭子,像寒风穿细缝,带着一种悲悯又低沉的叹息,“这孩子……可惜了……祠堂的冰老……咳……”他像是无意提起,那声轻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话头。
李十三昏沉的脑子嗡了一下!祠堂老仆的死状!福伯那条炸开的机关手臂!李墨这含混的“老七”二字,如同蘸了冰毒的钩子,精准地刺入李十三灵台最深处的警醒之地!祠堂老仆指认“机关”的一幕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寒魄玄晶那点蛰伏的冰髓彻底惊醒!
李墨的话还在继续,如同最熨帖的安抚,另一只未沾药膏的手也抬了起来,轻轻按向李十三因剧痛和寒冷而僵硬蜷缩的右肩。那只手没有戴丝套!皮肤保养得极好,细腻如玉,在昏灯下透着一种病态的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点清冷的、如同寒玉打磨后的光泽。
这只手!动作舒缓,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似乎只是要替他拂去肩头沾染的灰尘,又像是要帮痉挛的筋肉轻柔地推开淤结……
就是这只轻柔抚来、不戴手套的手!指尖在昏蒙光线里滑过李十三破烂沾血的棉袍肩缝!距离他脖颈裸露在寒气里的那截冻得青紫的皮肤只有寸许距离!
指甲边缘!一点极其极其细微、肉眼根本无法看清、如同冰晶凝聚成的淡蓝色星芒!骤然亮起!一丝凝练到了极点、足以冻僵神魂的癸水死意从那点指甲尖的位置无声无息地泄露出来!这股气息被冰玉膏散发的浓郁寒香完美掩盖!却又比那寒香更为纯粹、更为致命!
目标!是他颈部大动脉!
李十三僵死的身躯在冰魄玄晶疯狂的示警下,如同被投入万载冰窟!神魂欲裂!他想暴起!想翻滚躲避!
身体沉重如万仞冰山!经脉空空荡荡!寒魄玄晶残余之力被神鼎冰火双劲的反噬死死缠住,如同陷入泥沼!连眼皮都重若千钧!避无可避!唯一能动弹的念头是——完了!
就在那淬毒指尖即将触及颈侧皮肤的亿万分之一刹那!
李十三胸口那块一直冰冷沉寂、死贴着皮肉的“蚀字玦”!
如同被唤醒的万古冥兽!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冷死光!
嗡——!!!
一股超越极寒、蕴含无尽寂灭意志的墨蓝色光华,如同从深渊最底层炸开的寒潮!瞬间穿透破旧棉袍!透皮而入!狠狠撞入李十三混乱枯竭的丹田核心!
这股深寒寂灭之力并非对抗!而是如同最高明的刺客潜行!在寒魄玄晶被瞬间激活的同一时间!它精准无比地融入玄晶冰髓深处!沿着玄晶那即将熄灭的寂灭意念瞬间蔓延至识海!彻底替代接管了濒临崩溃的心神掌控权!
冰冷!绝对的冰冷!纯粹的寂灭!
李十三整个识海如同投入了万载冰狱的最深层!
不是冻结思考!是冻结一切杂念!冻结生死恐惧!冻结肌体本能的颤抖痉挛!冻结所有的挣扎和恐慌!只留下一种超越生死的、如同观察者般的绝对冰冷与淡漠!
李墨那致命抚来的手!在墨蓝死光炸开的刹那!似乎也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绝非施毒者的迟滞!更像是一种……如同精密机括遭遇异常能量冲击时、最核心部件刹那运行冲突造成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微卡顿!
零点一刹那!生死逆转!
在冰冷寂灭意志强行接管的支配下!李十三那只唯一还能微弱动弹的左臂!如同被冰线提拉的傀儡!以一种完全悖逆物理常理的、刚柔相济的、诡异到极点的角度!极其精确地向上“拂”去!
动作不快!毫无征兆!甚至轻飘飘如同拂开一缕蛛丝!
动作轨迹却诡异地绕开了那只涂抹冰玉膏、戴着手套的“毒手”!后发先至!精准地挡在了李墨那只已经露出抹毒指甲的、白皙如玉的左手腕脉前方半寸之地!
五指舒展!掌缘朝上!手臂内收的筋肉力量在冰冷意志支配下被彻底压榨!凝成一股纯粹的、如同寒冰凝结般的内蕴刚劲!掌心内侧!那块破棉絮磨薄的硬茧皮正正迎了上去!
不是格挡!更像是……“碰”!
就在李十三左掌内侧茧皮即将“碰”上李墨左腕寸关尺脉门的瞬间!
李墨眼中一丝冰冷的、混合着不耐与必杀的厉色闪过!那只抚肩的右手涂抹冰玉膏的动作丝毫未停!左手抚向颈间那看似无害的一拂动作在微顿后陡然加速!指尖那点冰寒死意骤然内敛!
他那只一直动作轻柔、仿佛行云流水般稳定涂抹冰玉膏的右手!手腕极其细微地向上提了一线!指尖力道由按变顶!动作幅度微不可查!
但就是这细微的上提!他那只正稳稳定在李十三胸前拳口边缘上药的手指顶端!薄如蝉翼的素色丝套下面,指端的皮肤下一点更为凝练深沉的墨绿冰点猝然亮起!一股与前指淬毒截然不同的、带着腐败腥气、仿佛自深渊淤泥中提炼而出的阴湿腐朽死意!透丝而出!顺着他指尖推送药力的动作,就要悄无声息地刺入李十三胸前破损的筋脉!
毒!双毒!指尖淬毒!一明一暗!
冰冷的寂灭意念如同镜面!清晰地映照出这致命的连环杀局!却无法再支配身体做出第三次防御!左掌那一“碰”已是透支极限!
死亡!已是绝境!
就在这李墨双毒并发、李十三避无可避的瞬间!
咔!
一声轻微的、如同枯枝被踩断的脆响!
李墨的左脚!那只穿着厚底锦缎棉布软靴的脚!似乎是无意间后撤了半步!极其轻微地、碾在了地上靠近泥炭炉子、一块被湿柴火烤融后又冻上、凝了一层冰水混合油腻黑渣的冻泥壳子上!
“咔嚓”!
脆弱的冻泥壳被带着人体沉重力道的棉布靴底一脚碾碎!飞溅起几点浑浊的泥点冰渣!其中两粒沾染着细微冻苔藓沫和某种暗绿色矿物粉尘的硬点子,“嗖”地一下向上激射!
噗!噗!
两点细小的黑影!
一粒极其精准地打在了李墨正欲向前推送致命暗毒、涂抹冰玉膏的右手手腕下方!
另一粒则如同长了眼睛般,射向他抬起左手拂向李十三颈间、指尖星芒隐现的手腕后方近尺泽穴!
动作幅度极小!更像是被飞溅泥点子无意刮蹭了一下!
可李墨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凝固!
先是左手!那只拂向李十三颈动脉、淬着明毒的左手手腕!仿佛被无形烧红的尖针狠狠扎了一下!整个手腕如同僵直的冻鱼猛地一颤!掌中凝聚送出的寒玉药力猛地溃散!指尖淬炼的那一点凝聚的冰寒死意如同投入滚油的灯芯,“噗”地一声瞬间爆开!消散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是右手!手腕下方尺骨茎突那要害处,如同被冰寒的毒蜂狠狠蛰刺!一股带着冻结筋脉与污秽腐蚀力的阴寒剧痛猛然爆发!他指端那点正欲暗中刺入李十三胸前筋脉的腐朽死气如同遇上了天敌,被这股骤然爆开的入侵阴气强力中和,瞬间紊乱失控!
右手推送药力的动作彻底变形!冰玉膏那温和精纯的药力被紊乱的死气污染!竟化作一股冰寒刺骨、带着污秽腐败气息的邪毒逆冲之力,猛地反噬李墨自己持药的手指!
“呃!”李墨一声极其短促、压抑到极点的痛哼从牙缝中挤出!脸色瞬间褪尽血色!那两只悬在李十三身前的手如同被毒蛇咬了般猛地痉挛缩回!左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右手颤抖着捂向自己右腕下方,那点墨绿冰点透出的位置皮肤上,瞬间凝结出一小片灰黑色、如同腐肉霉变般的诡异斑痕!一股腥臭如淤泥的死气隐隐透出!
冰玉膏盒子“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膏体溅出少许,瞬间凝固。
李十三那只被寂灭意志支配着、刚刚做出“碰”腕姿态的左臂无力地垂下。冰冷纯粹的意志如同潮水退去。身体的掌控感回归,无边的剧痛和虚弱瞬间淹没了他。最后的意识里,他模糊看见身前那片摇晃的光晕中,李墨那张失去所有血色、带着一丝难以掩饰惊惶与怨毒的脸。
李墨死死盯着自己手腕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灰黑色腐斑,枯井般的眼底深处第一次闪过一丝刻骨的惊惧和难以置信的阴毒!他猛地后退半步!踩过地上散落的冰玉膏残痕和碎裂的冻泥块!
咔啦!
被他后撤的脚步碾碎的冻泥深处,一块更不起眼的、嵌在焦黑冻土渣里、仅半个芝麻大的墨绿色矿石晶体残片,终于彻底碎成了齑粉。粉末深处,那点极其微弱、如磷火般的冰绿光泽瞬息湮灭。残片侧面紧紧贴附的那一小粒毫不起眼、如同被刻意掰断留在泥里的、干瘪萎缩的灰色草籽壳,随之彻底扁塌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