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天,杨进京抽空又去看娃,推开祠堂的偏门时,晨雾还没散尽。
露水打湿的青砖地上,十几个孩子正排成一列拿大顶,细瘦的胳膊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杆。
他一眼就看见了杨耀清——小家伙倒立在西墙根,蓝布裤腿滑下来,露出两条青紫交加的小腿。
\"坚持住!\"李三爷的竹板子\"啪\"地抽在青砖上,\"武生看腰,花旦看眼,没个三年功夫别想上台!\"
杨进京攥紧了手里的油纸包,那是王素心连夜烙的糖饼。
他瞧见儿子憋得通红的小脸突然一白,接着整个人\"咚\"地栽下来。
旁边拿大顶的孩子们顿时笑作一团,有个扎冲天辫的男孩笑得最欢。
\"笑什么笑!\"李三爷的板子\"嗖\"地抽在那男孩背上,\"小六子,你第一天练功不也这熊样?\"
杨进京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杨大队长?\"李三爷终于发现了他,山羊胡子翘了翘,\"来查功课?\"
油纸包递过去时还在冒热气。
杨进京蹲下身,看见儿子掌心全是血泡,有的已经磨破,结着褐色的痂。
\"疼不?\"他故意用烟味很重的手去揉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杨耀清刚要张嘴,李三爷的竹板子已经点在他后颈:\"说话前先想想戏词!《长坂坡》赵云出场怎么念?\"
\"忆昔当年...\"小家伙突然挺直腰板,奶声奶气却字正腔圆,\"...战长坂,威风凛凛敌胆寒!\"
杨进京鼻头一酸。
上辈子,当儿子逐渐长大成人时,每当他喝醉后,总会不由自主地哼唱这段曲调。
而李三爷在瘫卧在床之前,也无数次聆听过这段旋律,但却从未亲眼见过孩子在舞台上演唱过。
“还不错。”李三爷从油纸包里掰下一块糖饼,放入口中咀嚼着,同时评价道,“只是腰腿有些僵硬。”
话音未落,他突然毫无征兆地伸手一托杨耀清的后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小孩猝不及防,顿时疼得“嗷”地叫出了声。
“三爷!”杨进京见状,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满脸惊愕和担忧地看着李三爷。
“急什么?”李三爷对杨进京的反应似乎有些不满,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童子功就得这么练!当年梅老板……”
然而,就在他即将提及梅兰芳时,却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收住了话头,然后转身从那只破旧的木箱里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看似随意地扔给了杨耀清。
杨进京连忙伸手接住,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一本手抄的《京剧身段谱》。
他翻开扉页,只见上面题着“赠三弟”三个字,而落款处,则是“畹华”二字。
杨进京的心头猛地一跳——这难道不正是梅兰芳的字号吗?
日头爬上祠堂飞檐时,练功暂歇。
杨耀清浑身脏兮兮的,就像一只小泥猴一样,软绵绵地瘫坐在石阶上。
他双手捧着水瓢,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杨进京见状,连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想要递给儿子。
然而,小家伙却摇了摇头,拒绝道:“三爷说唱戏的不能吃甜的,会坏嗓子。”
“你倒是挺听话的。”杨进京微笑着,伸手捏了捏儿子那瘦得有些尖的下巴,突然,他摸到了孩子耳后有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这是怎么弄的?”杨进京皱起眉头,关切地问道。
“翻跟头磕的……”杨耀清的眼神有些躲闪,似乎想要隐瞒什么。但他很快又抬起头来,兴奋地对父亲说,“爹,我现在能翻七个跟头了呢!”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准备当场演示一番。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咳嗽传来,仿佛一道钉子,将杨耀清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原来是李三爷走了过来,他手中的竹板子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说道:“杨大队长,俗话说得好,慈父多败儿啊。要想在人前显贵,就必须在人后受罪。”
杨进京对这句话自然是耳熟能详,他顺口接道:“必得人后受罪。”然而,他的心里却像被塞了一团棉花一样,有些不是滋味。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墙角的那个男孩身上,那是一个叫小六子的孩子。只见小六子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左腿的膝盖肿得发亮,显然是受了伤。
当杨进京离开时,路过祠堂的后院,他看到晾衣绳上飘着十几件练功服,每一件都补丁摞补丁,显得十分破旧。
杨进京认出其中一件蓝布褂子——那是王素心用自己旧衣服改的,如今肩头又磨破了,在风里扑簌簌地抖,像只折翅的鸟。
八月中秋这天,东八里庄比过年还热闹。
新修的戏台前人头攒动,连田埂上都站满了人。
杨进京蹲在后台的榆树下,看李三爷给孩子们勾脸。
老艺人枯瘦的手指捏着毛笔,蘸了油彩往小脸上一抹,顽童转眼就成了戏中人。
\"爹!\"画着猴脸的杨耀清蹦过来,杏黄箭衣窸窣作响,\"我演先锋官!有十二个跟头!\"
杨进京伸手想摸他头上的紫金冠,被李三爷一板子打开:\"别动行头!\"
老艺人转身从破皮箱里取出对翎子,小心翼翼地插在冠上,\"这可是梅老板赏的真孔雀翎,摔断一根...\"
铜锣\"咣\"地一响,开戏了。
杨进京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到台前,刚站稳脚跟,就听到身后有两个老汉在窃窃私语。
“听说这小猴儿是杨大队长家的?”
“可不是嘛,为了学这戏,挨的打比吃的饭都多呢!”
杨进京心头一紧,这说的不就是他儿子杨耀清嘛!正想着,只听得台上一声清脆的“嘚——呔!”,紧接着,一个金灿灿的小身影如同闪电一般出现在舞台中央。
杨进京定睛一看,只见那小身影在空中连续翻了十二个跟头,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最后“啪”的一声稳稳地落在台中央,两根翎子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纹丝不动。
杨进京激动得巴掌都拍红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闹天宫》里孙悟空战巨灵神的桥段。上辈子,儿子杨耀清每次喝多了酒,总会兴致勃勃地比划这段戏,可却从来没有机会登上真正的舞台表演。
“好!”就在杨进京满心欢喜的时候,全场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他定睛一看,只见台侧站着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正拿着一个小本子,聚精会神地记录着什么。
阳光洒在那人的手腕上,他腕上戴着的那块上海表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杨进京不禁眯起了眼睛。
戏正演到精彩处,杨耀清一个鹞子翻身,如同一只轻盈的飞燕一般,跃上了那张高高的木桌。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刚刚站稳的一刹那,那张木桌突然“咔”的一声,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
小家伙脚下一滑,眼看要栽下来,却见他就势一滚,金箍棒往地上一撑,竟变作个漂亮的\"倒踢紫金冠\"!
在台下如雷般的叫好声中,杨进京的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他注意到儿子所穿的杏黄箭衣后面,竟然渗出了一丝血迹。不用想,肯定是刚才在表演时被木刺划伤了。然而,尽管如此,儿子那张画着猴脸的小脸却笑得异常灿烂,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甚至连那厚厚的油彩都无法掩盖住他眼底的光芒。
散戏之后,后台突然来了一位身穿中山装的中年人。他径直走到杨耀清面前,开口问道:“小同志,你愿不愿意来我们县剧团啊?”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工作证,上面赫然印着“开州县文化局艺术科赵卫国”的字样。
此时的杨耀清正忙着卸妆,听到这句话,他手一抖,差点把油彩抹进眼睛里。一旁的李三爷见状,手中的竹板子“啪”的一声敲在了箱盖上,大声说道:“急什么?他的功夫还没练成呢!”
赵科长似乎并不在意李三爷的话,他蹲下身子,微笑着对杨耀清说:“孩子,我看你很有天分啊。我们县剧团有专门的练功房,里面的地毯可厚了。”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下,手腕上的上海表在灯光下晃得人眼花缭乱。
杨进京见状,默默地摸出了烟袋锅,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然后看着儿子,缓缓说道:“耀清,这事儿你自己拿主意吧。”
小家伙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师父,又看看父亲,然后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抓起金箍棒,在空中挥舞出一个漂亮的花来。
“我要学全本《大闹天宫》!像李老师那样!”小家伙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在寂静的夜晚回荡着。
回村的路上,月光如水,洒在父子俩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刚收割过的麦茬地上。杨耀清趴在父亲宽阔的背上,感受着父亲的温暖和力量。
“爹,今天翻跟头时我看见娘哭了。”小家伙突然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疑惑。
杨进京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你娘啊……她是心疼你,怕你吃苦。”
“我不怕!”小家伙立刻反驳道,他挣扎着要从父亲的背上下来,似乎想要证明自己的勇敢。
然而,当他落地时,却突然“嘶”地抽了口气,显然是伤口疼痛难忍。但他马上挺直了腰板,像个小男子汉一样说道:“三爷说,戏比天大!”
杨进京望着远处榨油厂的灯火,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突然想起上辈子儿子醉酒后的哭诉:“爹,我要是当年坚持……你会不会……”
夜风吹来,带来了新稻谷的清香,那股味道与儿子身上油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竟让杨进京的眼眶有些发烫。
\"明儿爹给你做个练功架。\"他一把将孩子扛上肩头,\"就支在咱家的后院,包了稻草的。\"
杨耀清欢呼起来,惊飞了田埂上的鹌鹑。
月光下,父子俩的影子叠成一个,晃晃悠悠地朝着亮灯的砖瓦房走去。
那里,王素心一定正守着锅红糖姜汤,窗台上的紫药水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