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翻到烛火再次熹微,屋外有细碎的脚步声,是有人来催苏慕白准备上朝了。
“你还没上过朝吧?”苏慕白在我身后换衣服,轻声道:“想不想去看看?”
“不想。”我斩钉截铁道:“我现在不是你的书童,别想使唤我。”
“黎木应该也在。”苏慕白像是觉得我听不懂一样,逗趣道:“你猜,我求娶,父皇给不给我面子?”
“苏慕白!”
“直呼太子名讳,三十大板。”苏慕白正色道:“顾敛,看来你在外面野太久了。”
“好好好。”我认输道:“你直接下个旨多好,何必拐弯抹角?”
“算了,没什么好听的,我也不喜欢。”苏慕白无奈道:“放过你了,回去吧。”
“那唐峰的事?”
“我的府牌给你,其他的,我会派人陪你去。”
“监视我?”我反问道:“既然这样,何必让我去。”
“用人不疑,这是保护你。”苏慕白已经换好了衣服,把一旁的祥云靴丢给我道:“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些时候,我让他去找你。”
苏慕白的府牌是个刻着麒麟的玉牌,其上系着一颗东珠,其后还刻着个小小的如意,之上写着子归二字,是苏慕白的小字。
清阳曜灵子,和风容与归。
父亲说,小字是希望苏慕白以后能做个有德行、有担当、有学问的善良人,既是期许又是规束,子归二字于君王而言小了些,却是父亲的爱。
我走在路上,依稀记得私下里陪苏慕白见过几次圣上,他的模样比父亲瘦一些也年轻一些,是个精练的黑胡子男人,对苏慕白一直很好。
怎么想也不该像苏慕白想的那样。
路边的摊贩终于摆好了摊,我已经没了胃口,父亲下朝总是最晚的,在外面等他也不切实际,我只好慢悠悠的走在大街上,路过点心铺给母亲带了份糕点。
这一路实在无聊,好在脑子里不停转着苏慕白的怀疑。
到家前,我想明白一件事。
苏慕白绝对是因为太累,出现了幻觉。
而我会因为苏慕白一句话想这么久,一定是最近疑神疑鬼的事太多了,忙完一定得找个地方偷闲几日,歇歇脑子才行。
好在苏慕白没说什么时候安排人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是以我可以心无旁骛的继续我的田园生活。
徐天酬和唐天爱带着苏慕白的旨意来找我时,我正在风波寨的田庄里忙最后一波的清扫。
今年事多,本来秋收之后要做的事硬是拖到了年底,好在县衙给的赏银够丰厚,大家倒没什么怨言。
唐天爱是唐峰家的表小姐,唐峰妹妹的女儿,一直寄住在他府上,负责配合徐天酬处理关于太子府的相关事宜,这其中就包括来与我接头。
徐天酬是徐天勤的哥哥,是我爹亲选的私兵,自两年前的刺杀后一直留在苏慕白身边,如今倒是给我行了方便。
早在他二人一起找我之前,徐天酬便来过一次,自他口中我了解到,当初关于翩江山的消息还是苏慕白透露给张生的,至于岳青蓝那帕子上的痕迹,只是无关痛痒的巧合,就算没有岳青蓝,他们还是会把我引到翩江山,而后让我爹一起盯上翩江山,这样就算真遇到乱军,京城里也会有接应。
不过徐天酬表示自己如今心依旧在我爹那边,不论是什么事都会看情况向我爹说明的。
“圣人老聃也只道清静无为,我倒觉得,这世道适合我们做点什么。”唐天爱颇具理想主义的朝我招招手:“我罩着你,随我走吧。”
“等等,你们来做什么的?”李泉大概把他二人当成朝廷来招安的,当下紧张起来:“离我们寨主远点!”
“李泉,你退下。”
我看着唐天爱已经拔剑心里暗叫不妙。
“哪来的土匪?”唐天爱的剑已经劈下,李泉仗着力气大搬起一块青石做的石桌挡住那一剑。
剑击石的声音很尖锐,划下那一刻噪音绕耳不绝。
我知道李泉力气大,具体能大到这个程度确实没想到,眼看着唐天爱眼睛开始放光,我就知道,在武林人士中,李泉绝对是老天赏饭的那类。
“有膀子力气。”唐天爱赞许道:“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
“跟头傻牛似的。”唐天爱看我没生气,自来熟一样拍拍李泉的肩膀:“别客气,都是自家人。”
“他们是太子的人,不对,只有他是。”我指指徐天酬向李泉介绍:“徐天酬。”
“我是唐峰家的。”唐天爱自己介绍道:“青花刀唐天爱。”
“刀?”若没看错,唐天爱用的是剑。
“嗯,不过前两日被人劈坏了,还在物色新材料,这剑是我堂兄的。”唐天爱看看已经卷刃的剑,随手扔在地上:“见笑了,还是石头结实。”
李泉知道我们一直与官府合作,还是第一次听说太子府,只当我抱到了更粗的大腿,欣喜溢于言表,看他那样子,恐怕见几次外人就能分不清敌我。
我实在不放心带他一起下山,嘱咐他留下看家。
“卷大哥也是江湖人士,怎么会给太子卖命?”唐天爱明知道自己是在给太子和唐峰的交易牵线,倒好像局外人一般,此刻还在好奇我与苏慕白的关系。
“他救过我的命。”
这话没错,至少在外人看来,那日风波寨脚下我们一路遇袭,仰仗着苏慕白的福大命大官职大才险险脱险。
“说来奇怪,从前听说太子身边一直有个小侯爷,这次倒没遇上。”唐天爱惋惜道:“听说他那字画能换齐五爷一诺,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不过小侯爷现在在瀛洲。”徐天酬信口胡说的本事一直很强,眼下替我圆了个好归处:“殿下一直对奇珍异兽感兴趣,差侯爷去寻了。”
“哦,我知道太子府上有两只很大的鹰。”
唐天爱念叨了两句鹰爪子大不大、性情如何、平常喜欢吃什么之类的闲话,看我俩都一副并不了解的样子只好作罢。
唐峰的府邸建在京城里,听唐天爱的意思,他们家更大的生意在元疆。
“虽说是弹丸之地。”唐天爱比划着说道:“矿产还是很丰富的。”
“你们负责开矿?”我随便问道:“官府报备过?”
“不是不是。”唐天爱解释道:“我家经商的,元疆人蛮喜欢买大渊的东西,便宜。”
“便宜?”徐天酬疑惑道:“元疆自己的东西不该更便宜吗?”
“我娘说先开市场,等占下元疆的场子就不便宜了。”唐天爱简单一句话让我俩当时呆住了。
好家伙,这要是全力以赴可是富可敌国的富裕。
当然,我只是随便想想,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拿出全身家当呢?
“想入非非的,干嘛?”唐天爱笑眯眯道:“你们太子,不给你们钱花?”
“啊?”徐天酬还没反应过来,唐天爱已经给他手里塞了什么,他压低声音:“唐姑娘,这不好吧?”
“顶多给你打个折,客气什么?”
唐天爱也递给我一个令牌一样的玩意,不过很轻薄,看样子是她口中的商行所用的信物,我仔细收好,心道寻常也用不上,不如回去给李泉好了。
“前面就是了,叔父现在在茶馆,不在家。”
“唐家主只爱喝茶?”本打算从府里拿我爹几箱酒打点关系,这下我有点无奈:“可我只带了酒。”
“这不是白天嘛,晚上自然有好场子。”唐天爱不愧在唐峰身边长大,圆滑的不得了:“倒是要寨主破费了。”
“哪里哪里。”我跟着客套,徐天酬则在一边看着伙计卸货。
唐峰在京城商铺并不多,眼前三层小茶楼只是其中之一,据说这茶楼用的茶叶也是寻常茶叶,逃不开六大系茶的各种复杂工艺,而他家茶贵就贵在地窖里藏了南天门的泉水。
南天门理论上讲是天上神仙的大门,凡人都不知道在哪。因此他这最接近天的地方打来的水煮的茶是个极大的噱头,好在味道不错,能在京城的各个茶楼里占个特别的位子。
我的意思是,特别贵。
许是我不知道这茶叶究竟好在哪吧,从前来过几次,硬是没尝出有什么好味道。
“三楼的贵客厅现在有人,叔父怕怠慢二位,要我带二位去地窖。”
“地窖?”徐天酬并不了解这茶楼的卖点所在,听到地窖也许下意识当成了放土豆地瓜的地方,霎时皱起了眉。
“露怯了不是?”我抓紧拦住徐天酬,他代表太子的位置,那我自然要做好一个山寨之主的本职:“不懂了吧?这地窖啊,可是茶楼最金贵的地方。”
“不错,我们这茶楼卖座的地方就在这来自南天门的天池水,地窖怎么了,天池水被藏在这儿,可别不知好歹,要不是沾二位的光,我都下不去。”
“哟,这面子太大了,唐小姐再说我们都不敢下去了。”徐天酬赶忙道歉,唐天爱看我的眼神里多了点赞许,像是在说小子挺识货啊。
不才在下不止识货,还喝过几次呢。
下地窖之前,我一直觉得这种地方就是骗钱的存在,直到我看到那一大块陨铁。
地窖入口极狭隘,走了十多步勉强能站直身子,我们刚能透过气便觉得一阵凉意,唐天爱先耐不住冷以内力驱寒,徐天酬则跟着用了内力。我的底子还算好,脸却冻红了。
不是我硬撑,只是在武学世家面前乱用内力很可能被看出是女人,是以在外,我多以内力极差的模样示人,徐天酬隔着衣服摁住我的肩膀,边走边帮我驱寒,我感激着笑笑,徐天爱像是不想输给徐天酬一般,直接牵住我的手。
数九寒天一般的地窖里,我竟然觉得有些热。
忽然看到幽蓝色的光,前路豁然开朗,同时一块巨大的石头出现在我们面前。
半透明的石床是一块价值不菲的陨石,之上是一块黢黑的陨铁,极寒的温度下散发着幽兰的光,四周挂着石钟乳,所谓的地窖俨然是一处上了千年的石洞。
“好家伙。”我不经感慨:“你家太有钱了。”
“只是撞了个好运气,之前的店家嫌冬天太冷卖给我的,价格还不贵。”唐峰是懂怎样告诉大家自己的幸运的,笑眯眯的走向我们:“你瞧瞧,大热天的,大家穿得都不多。”
“叔父知道怎么不准备些厚衣服?”唐天爱嗔怪道:“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衣服?”唐峰哈哈一笑:“傻丫头,这是陨铁,形成的水布满整个山洞,咱们煮茶用的水是从这个井递到上面的,就像朝露一样稀罕,放衣服,不都湿透了?”
说起来,我已经注意到唐天爱的肩膀上有一层水汽,徐天酬的衣服还干着,而我当然是最暖和的那个。
唐峰穿着白色的袍子,薄薄的袖子下隐约能看到健硕的臂膀,他看到唐天爱拉着我的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指指一旁的石桌。
“大家坐着聊。”
唐天爱和徐天酬依次落座,我坐在唐峰的正对面,仔细看他的眉骨处有一处新留下的疤痕,像是刀伤。
奇怪了,唐天爱不是说自己的刀坏了吗?
“太子的意思大概在这里。”我边乱猜疑,边维持表面的工作:“太子的意思是唐家主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的话,希望家主再等一等,待太子稳住当前局势,自会商议后事。当然,那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投了其他势力。”
“放心,卖国救荣不是我唐峰会做的事。”唐峰笑道:“也是我太心急了,之前看太子出面查黄金的事,就觉得这孩子很靠得住。”
“叔父,你怎么说话呢?”唐天爱在一旁提醒:“君臣有别,何况我们一介草民。”
“这就是你不懂了。”唐峰解释道:“二位莫怪,这太子的少傅与我有一段渊源,当今宰相顾清风嘛,与我是把兄弟,就是小侯爷顾敛也要喊我伯父,那太子我喊声孩子,不过分吧?他们小时候我还抱过呢。”
我当然不知道我爹还能不靠谱到带着我和苏慕白见唐峰这样的江湖人士,当下不好乱说什么,就看唐峰的眼睛一直瞥向我,终于不悦的开口。
“天爱,松开吧,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