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缓缓行进。
刚走没多久,黄忠嗣率先开口:“官家,臣在途中收到消息,说如今汴京有人谣传,陛下欲封臣为王。”
赵顼身体一僵,目光锐利地看向黄忠嗣。
这并非谣传,正是他刻意放出的风声,用以试探群臣底线。
他本以为黄忠嗣得知此事,即便不喜形于色,内心也该是欣喜的。
然而此刻黄忠嗣的语气,平静得让他心惊。
黄忠嗣迎着赵顼的目光,神情坦荡而凝重:“臣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
但臣既为陛下之臣,为大宋社稷计,必须坦言:
若陛下真有此意,臣恳请陛下中断此念。否则,恐非国家之福,内乱将起!”
“内乱将起”四个字,如同重锤砸在赵顼心上。
他脸上的难以置信瞬间化为震惊,死死盯着黄忠嗣。
这不是故作姿态的推辞谦让!
黄忠嗣眼神里的忧虑和决然是如此真切,
他是在真心实意地拒绝这份即将到手的、人臣极致的荣耀,甚至不惜用“内乱”这样的重词!
赵顼的心猛地一沉,他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与满朝文武强硬对抗才下的决心,竟被当事人如此干脆地否定。
他沉默了片刻,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份巨大的冲击。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近乎朋友间的困惑和坦诚:“允承……”
他连自称都变了,“我长你几岁,权当是兄长问贤弟一句肺腑之言。
封王酬功,非我一时冲动。你之功绩,震古烁今,配得上!
为何……为何不愿接受?告诉我,你心中真正所想。”
黄忠嗣看着赵顼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困惑与关切,心中亦是暖流涌动。
皇帝能放下身段如此询问,足见其真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澄澈如秋日晴空,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道:
“官家,‘王侯非我意,但愿天下平’。”
短短十字,却重逾千钧。
赵顼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这并非华丽的辞藻,而是黄忠嗣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他想起幽州血战、想起燕云抚民、想起那份自污的通牒、想起皇城司密信中描述的燕云新气象……
黄忠嗣所做的一切,哪一件是为了自身的权势富贵?
他所求的,自始至终,都是这个“平”字——边疆平定,百姓安平,天下太平!
赵顼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庞,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允承啊……你这般心思,让朕……让我该如何封赏你才好?
我这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如今又被你搅得一团乱麻,更添苦恼了。”
这苦恼中,竟也带上了几分知己难寻的感慨。
黄忠嗣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狡黠:“官家不必苦恼。
若真要赏,给臣个侯爵便足矣!
陛下那位义妹,可晋封长公主,以示恩宠。
再给臣的老母亲和幼妹一些诰命荣誉,让她们脸上有光,臣就心满意足了。
赵顼被他这“讨价还价”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
刚想说“一个侯爵岂能酬你之功”,黄忠嗣却已正色接道:
“官家,臣还年轻。若您此刻便封臣为国公,已是人臣极顶。
那往后呢?若臣再为朝廷、为陛下立下些许微功,您又该如何封赏?
难道真要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吗?到时,恐怕就不是臣的福分,而是祸端了。”
他点出了“功高震主”最核心的隐患,不是现在,而是未来。
赵顼怔住,随即无奈地摇头苦笑,指着黄忠嗣:“你啊你……黄允承,你是真想当那古之圣人了!
功成弗居,淡泊名利。”
话语中带着浓浓的欣赏和一丝心疼。
黄忠嗣却用力摇头:“官家,臣不想当圣人!
臣只愿我大宋江山永固,子孙后代,永不再受外族铁蹄践踏之辱!此志,天地可鉴!”
“外族?”赵顼微微一怔,有些不解,“辽国已被你打残,燕云已复,其南京道精华尽失,国力大损。
西夏吐蕃,经此震慑,料想短时内亦不敢再启边衅。
至于境内诸部族……”
他摇摇头,“不过是癣疥之疾,岂能撼动我大宋根基?”
他此刻正沉浸在光复燕云的巨大喜悦和解决内部问题的思绪中,对更远的威胁尚未深虑。
黄忠嗣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他总不能说“官家,您儿子赵佶将来会葬送大好河山,您自己的陵墓都会被金人给掘了吧?
他迅速调整,神情转为深沉的忧虑,沉声道:“官家明鉴,如今确看似无大患。
然,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千余年来,北境之患,何曾真正断绝?
草原苍茫,部落更迭,今日之残辽衰夏,焉知明日不会崛起新的强敌?
臣所忧者,非眼前,乃千秋万代!故,武备不可废,强兵不可弛,此乃臣之本意。”
赵顼被黄忠嗣话语中的深沉忧患所触动,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允承深谋远虑,朕……我明白了。
也罢,封赏之事,就依你所请。
侯爵之位,朕定当予你,你母亲与幼妹的诰命荣耀,亦会从厚。”
他做出了让步,心中那份对黄忠嗣的信任与倚重,却更深了。
“谢官家恩典!”黄忠嗣郑重行礼。
随即,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仅容两人听闻:“官家,封赏之事虽定,但今日朝堂之局,新旧两党罕见联手反对封王,其势已成。
臣有一计,可借此风波,更能为陛下扫清未来可能发生的祸患,稳固朝纲。”
赵顼好奇地看向他:“哦?计将安出?”
黄忠嗣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将心中早已盘算好的计划和盘托出。
半晌后。
赵顼听着听着,脸上的神情从好奇转为震惊,又从震惊变为无比的动容。
在黄忠嗣描绘的蓝图里,个人的荣辱得失被压缩到了最小,
而家国天下的安危、皇权的稳固、变法的推进,都被他放在了首位。
为了这个大局,他甚至甘愿将自己置于一个“委屈求全”甚至可能再次背负非议的位置!
“允承!”
赵顼猛地抓住黄忠嗣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不必如此!真不必如此委屈你自己!
朕……我信你,绝不会让你受此等委屈!”
在这一刻,赵顼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之人,非为权势,非为富贵,其心胸之广,谋国之深,
当真配得上“国士无双”四字!这已远超君臣之义,近乎一种赤诚的托付!
黄忠嗣感受到赵顼手上的力道和眼中的真诚,心中亦是一暖,
但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反手轻轻拍了拍赵顼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抚而决然的笑容:“官家,臣不委屈。
为大宋江山社稷计,为陛下皇图永固计,臣觉得这‘买卖’,值!非常值!
陛下只需按计行事,陪臣演好这场戏即可。”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顼看着黄忠嗣那坦然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得臣如此,夫复何求?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力点了点头:“好!朕答应你!允承,此心此情,朕……我永志不忘!”
他在心中立下誓言:自此之后,黄忠嗣便是他赵顼的股肱心膂,谁若再敢构陷于他,他绝不轻饶!
黄忠嗣见赵顼应下,神情轻松:“官家,稍后至宫门,群臣毕集。臣请官家登城楼,臣有礼物要送给您...”
他凑近赵顼耳边,将入宫后的行动细节,低声密授。
赵顼仔细听着神情古怪,随后轻笑出声:“你啊,总能给我玩出点新花样。”
黄忠嗣莞尔一笑,两人对视一眼,君臣默契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