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其走后,林从文从侧屋踱出,笑着揶揄道:\"你如今倒是收得个忠心人儿。\"
黄忠嗣展颜一笑:\"这些人的忠心是给陛下的,何曾是我的?\"
\"好个允承,何须这般防我?\"林从文眼底泛着不耐,\"难道我会将这等小事禀告官家不成?谁手底下没养着几个心腹?\"
见其当真恼了,黄忠嗣连忙作揖:\"正则兄见谅,这官场险恶,你是明白的。\"
林从文被他这姿态气笑:\"你倒像个狐狸崽子!\"
\"不过话说回来——\"黄忠嗣突然话锋一转,\"此事还要怪你。\"
\"倒打一耙的本事愈发长进!\"林从文霍然起身,\"我倒要听听,该如何怪到我头上?\"
\"去年在潮州......\"黄忠嗣指节轻叩茶台,清脆声响叩在旧日心结上,\"是谁诱导我趟了浑水,又是谁逼着我干活?\"
林从文喉头一哽,半晌才辩道:\"这般陈年旧账还要翻!我可是一直在帮你的。\"
\"哦——\"黄忠嗣拖着长调像把刀子,酸得叫人牙紧。
\"罢了,先说正事。\"林从文顿了顿,\"官家六百里加急传来口谕。\"
\"是要仪制接旨么?\"黄忠嗣神色肃了三分。
\"不用,只着意要你记着三个字——\"林从文眸色陡然深沉,\"顾大局。\"
黄忠嗣颔首:\"就这事?\"
\"不然你以为呢?\"
\"我虽年岁不大,倒也懂得审时度势。\"
黄忠嗣指尖轻叩案几,\"若姜家跟那个知州还在网中,我必穷追到底。如今既已脱逃......\"
他忽然展颜一笑,\"自当谨遵官家钧旨。这两日我便启程继续巡查州县。\"话音稍顿,\"再拨二十护卫与我。\"
林从文打量着他神色,试探道:\"当真不气?据我所查,除了姜媛派的杀手,后来的杀手各家可都有动手。\"
黄忠嗣目光投向窗外层云:\"纵想将澶州大族连根拔起,可能么?\"
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既知不可为,何苦自寻烦恼?\"
\"啧啧......\"林从文抚掌而笑,\"你这为官之道,倒似修成了千年狐精。
黄忠嗣笑而不语。
他当然没打算就此放过那些大族,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已传信让福伯回来,准备狠狠割下这些豪族几块肉。
他向来不是挨了打不还手的主。
思及此,他脸上浮起一抹冷酷笑意。
这神情被林从文看在眼里,顿时生出几分不安,急忙劝阻道:\"允承,切莫乱来。\"
\"正则兄多虑了,我自有分寸。\"黄忠嗣拍着胸脯保证,眼底却掠过寒芒。
林从文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看似克制的承诺,竟会在数月后化作席卷河北的惊世风暴。
这场飓风不仅扫荡地方豪强,更裹挟着多位衙门堂官乌纱坠地。。
......
时间很快就过了两个月,刺杀大案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澶州州府衙门从上到下被撸了一遍——河北提刑司提刑官尹启瑞因收受贿赂被判流放崖州,澶州官员也大多都被流放,只有十几名胥吏被判绞刑。
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胥吏竟是当天判决当天就执行,效率之快前所未见。
至于澶州豪族,则是捐出一半家财充盈国库。
令人心惊的是,仅澶州一地的豪族便捐出了近五百万贯铜钱。
黄忠嗣虽早有猜测,但收到确切消息时仍忍不住心惊——这可接近国库一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啊!
赵顼为安抚黄忠嗣,特意让政事堂商议,留下一百万贯给河北转运司衙门。
这番用意再明显不过,正是要为黄忠嗣的政绩铺路。
此刻黄忠嗣正端坐衙门大堂,闭目沉思。
这两个月他将河北境内大多州县走访了个遍,心中已然勾画好治政方略。
对于青苗法这项国策,他自有盘算:河北新遭灾祸,当暂缓施行,待百姓休养生息后再徐徐图之。
他深知青苗法制度漏洞犹如筛眼,纵使打着\"严查摊派\"的补丁,终究难防胥吏上下其手。
正思忖间,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
睁眼见张问正要行礼,黄忠嗣摆手道:\"免了这些虚礼。\"
待对方站定,他轻叩桌案:\"烦请副使传话澶州大族,着他们来转运司走一遭。\"
张问闻言一怔:\"漕司,此事不是已然了结?莫非......\"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肃立候命。
黄忠嗣站起身笑道:\"事情是结束了。告诉他们,我请他们来挣钱,不是找他们麻烦。\"
这话让张问更是一头雾水。
黄忠嗣从桌案上拿起一沓纸稿,径直交到张问手中,随即端起茶盏悠然品茗。
张问连忙接过纸稿开始翻阅,随着纸页翻动,他的眼神愈发晶亮。
看到末尾时,手指竟微微发颤:\"漕司,这些...当真能实现?\"
\"做不到,我写来作甚?\"黄忠嗣搁下茶盏,目光灼灼,\"不过要做这些事,需得海量银钱。我要澶州豪族出钱出力。\"
张问立即拱手:\"卑职明白!他们若不肯来,绑也绑来!\"
\"哈哈哈!\"黄忠嗣抚掌大笑,\"昌言公不怕被御史弹劾?\"
\"若漕司大计得成,弹劾又何妨?\"张问挺直腰背,眼中燃着火光,\"我张问——不怕!\"
黄忠嗣满意地颔首,张问也展颜而笑。
恰此时一阵清风掠过,掀起了张问手中的纸稿,首页赫然露出「河北路建设发展计划书」几个朱砂批红的大字。
入夜,书房内。
福伯捧着文书禀报:\"家主,这罪证都收集好了。河北路不止澶州,连真定府也查出与辽国交易的商人。\"
黄忠嗣点点头。
这倒是没出乎他的意料——挣钱走私嘛,历朝历代都有。
再者说,若真要计较,他自己在南洋的产业何尝不算走私?
烛火摇曳中,他的思路愈发清晰。
河北路要发展经济,必得因地制宜发展产业,而前期基建所需钱财如海。
指望朝廷拨款?
不亚于痴人说梦。
眼下唯有从士绅身上破局。
只是这些士绅豪族皆属人精,空谈\"共谋发展\"的漂亮话毫无用处。
与其画大饼,不如亮刀剑——怀揣罪证威逼利诱,方是破冰之道。
纵观整个大宋,唯有黄忠嗣能行此非常之法。
这一手段看似简单,实则暗藏三个特质:首先是圣眷独隆,天子不仅深信其忠心,更愿为他顶住满朝非议;
其次他身无派系牵绊,不同于王安石那根基深厚的\"新党\",他始终孑然一身;
再者便是他的处世之道——既不随波逐流,又不留任何把柄。
这般刚直不阿的作风,反倒成了最坚硬的护甲。
有趣的是,这般凌冽作风并非全然出自本心。
作为天子手中的刀,他早被赋予了\"孤臣\"的命运。
若当真想和光同尘,怕是不等迈步便要被抽了刀刃,这既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困住他的铁围。
当然,这也是他自愿的,因为他想看看自己是否可以救救这个大宋。
他当然没有张载那种雄心壮志,他只是想既然自己有能力,不妨一试,若事不可为,自己也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