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半月后。
汴河虹桥码头处。
黄忠嗣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汴京城,只不过长时间的舟车劳顿,众人脸上此时都尽显疲态。
码头处劳工们正喊着号子搬运货品,粗麻短褐上凝着白霜。
大家却是无一兴致去欣赏繁华景象。
半刻钟后
“郎君,马车来了,就在外头候着。“福伯从远处走来躬身禀报。
黄忠嗣紧了紧裘皮围脖,呵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打着旋:“走吧。“
众人踩着咯吱作响的薄冰往码头外挪步,两辆青帷马车旁立着两名马夫,另有个裹着臃肿衣袍的牙人正跺脚取暖。
见他们走近,牙人忙不迭作揖:“贵客们安好!小人是昌隆坊张二郎,宅子早拾掇妥帖了。“
说话间细雪落在他油亮的发髻上,倒似撒了层糖霜。
黄忠嗣颔首暗赞福伯办事周全,出发前便托人在汴京置下宅院,倒省了投宿客栈的麻烦。
待众人鱼贯登车,车轱辘碾着冰碴缓缓启动。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停在处三进院落前。
在张二郎引领下步入院内。
他本想介绍宅院格局,奈何众人舟车劳顿两月有余,此刻只想安枕歇息,压根无意听他讲解,只得悻悻告退。
福伯即刻进入管家角色,指挥临时雇佣的佣人们打扫安置,给众人分配房间。
黄忠嗣被引至厢房,推门便觉暖意扑面。
他蹲身轻叩木地板,暗自称奇“啧,居然有地暖?这古人智慧果真不可小觑。“
他挥手屏退两名丫鬟后,便卸下裘皮披风,径直走到床上躺了下去。
拉过被子,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而其他几人也是如此。黄忠嗣不知道的是,他进城的消息已经惊动了各方势力。
———
一个时辰后。
紫宸殿内,赵顼放下手中的奏折,看向面前的林从文:“这家伙倒是挺受人关注的。“
林从文拱手回应:“现如今王相一派把他当成自己人。
而之前反对变法的司马光、富弼、韩琦都因私盐案受到牵连,被贬黜。
如今汴京城内能扛事的,只剩文彦博一人,他们估计恨不得把黄忠嗣拆骨扒皮。关注一下倒是正常。“
“哈哈哈,你说的倒是没错!不过……“
赵顼眼中精光一闪,“不过有一点他们都猜错了。他日后支持谁,那得看朕想支持谁。“
“陛下圣明。“林从文连忙拱手。
赵顼笑了笑:“你也得好好跟他亲近亲近。“
“臣遵旨。“
———
此时正在睡觉的黄忠嗣,估计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两个月的赶路竟引发如此波澜。
即便知晓了,他也不会太过震动。
早在察觉变法还在启动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历史的走向,旧党被罢黜是完全意料之中的。
但是如果他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新旧两党之间的竞争,那可能会觉得很头疼。
次日中午
黄忠嗣正在房中烤火,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还伴着少女呼喊:
\"阿兄!阿兄!下雪了,你快出来看看啊!\"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刺骨的寒风灌入屋内,让他不由得一个激灵。
他皱眉望向冲进来的妹妹:\"阿宁,等会被阿娘看到你这般莽撞,又该说你了。\"
\"嘿嘿,阿娘与福伯去牙行挑选奴仆了,不在家。\"
黄燕如蹦到兄长身后,拽着他的胳膊摇晃,\"阿兄,咱们出去看雪吧?好漂亮的雪!\"
黄忠嗣握住她冰凉的手掌,顿时沉下脸:\"你这手怎么这般凉?\"
不由分说将人拉到火盆前,\"先烤暖和再说。\"
\"我不冷!\"少女急得跺脚,\"阿兄快跟我出去!\"
\"在北方天天见雪,有什么稀奇?\"黄忠嗣打量妹妹泛红的脸颊,\"之前给你做的雪花膏没擦么?\"
\"阿兄比阿娘还啰嗦!\"黄燕如突然发力拽他,\"快点快点!\"
黄忠嗣稳坐如山:\"不擦雪花膏便不出去。\"
话音未落,少女已如离弦之箭冲出房门,只剩清脆余音回荡:\"阿兄快些!\"
黄忠嗣无奈摇头,从衣架上取下裘衣披好。
刚跨出门槛,便见阿柴蜷缩在廊下,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谁许你寒冬腊月这般守门?\"
他勃然变色,\"这是汴京不是潮州,这真会冻死人的!速去加衣烤火!
有事我自会唤你,你这样在这杵着,怕不是脑子进水了吧?\"
见主人动怒,阿柴慌忙解释:\"郎君,我......\"
\"你什么你?再这般不知冷暖,便不必伺候我了,万一冻死了,我还得背个不仁的骂名!\"
黄忠嗣见他呆立不动,急得抬脚虚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去添衣!\"
阿柴这才如梦初醒,踉跄着跑向耳房。
望着书童的背影,他既感动又生气,这榆木脑袋忠心可鉴,却不知变通,纯二愣子一个。
黄忠嗣紧了紧身上的裘衣,看着飘落的雪花,心中感叹,马上就到第九个年头了。真快啊。
他如同雕塑般站在院中,思绪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阿兄!阿兄!\"黄燕如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未及转身,黄燕如已小跑至跟前。
他微微一笑:\"你啊。\"说着轻刮她的琼鼻。
黄燕如笑嘻嘻拽住兄长衣袖:\"阿兄,咱们出去逛一下吧?\"
黄忠嗣略作沉吟:\"行吧。\"
随即取来油纸伞撑开,带着妹妹向外走去。
兄妹俩执伞漫步街头。
因为下雪,街上行人寥寥,偶有路人也是匆匆而过。
黄燕如却格外雀跃——在潮州长大至今,莫说落雪,连霜都少见。
虽难掩兴奋,她仍记得分寸,只紧挨兄长身侧,不时仰头发问。
黄忠嗣皆含笑应答。
\"阿兄太厉害了!为什么都知道啊?\"少女眼中星光点点,满是对兄长的崇拜。
黄忠嗣揉乱她的发髻:\"因为阿兄无所不知啊。\"惹得小姑娘跺脚娇嗔。
行至某处巷口时,黄燕如忽地驻足,拽住兄长衣袖指向巷内:\"阿兄快看!那是什么?
黄忠嗣顺着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巷子尽头的墙角处蜷缩着一个人影。
积雪覆满那人周身,怀中却依稀护着团模糊黑影。
见那身影纹丝不动,他当即转头对黄燕如叮嘱:\"站在这里别动。\"语毕疾步踏入巷中。
待行至近前,眼前景象令他呼吸骤紧,原是位约莫三十的妇人,青紫的嘴唇凝着冰晶,浑身早已冻得僵直。
她怀中紧搂的襁褓却微微起伏,露出张红润小脸。婴孩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俨然在严寒中沉睡。
黄忠嗣急忙蹲身探向妇人鼻端,指尖触及微弱气息时瞳孔微缩。
他迅速拂去妇人身上积雪,解下裘衣覆住她单薄身躯,起身便要唤人相助。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女人忽然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小……小郎君……\"
黄忠嗣闻声立刻蹲下:\"你先别说话,我去找人来救你。\"
女人艰难地抬起头,额角的雪粒簌簌掉落:\"救……救孩子……\"
她手指突然勾住他的衣角,惨白的脸上泛起异样潮红,额间渗出细密汗珠,泪水混着雪水在睫毛上结出冰晶。
\"别管我……我活不成了……求您救孩子……为奴为婢都使得……\"
黄忠嗣心头一沉,这分明是回光返照的状态。
还没来的及应答,女人竟挣扎着要磕头。
恰在此时,黄燕如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才猛然回神按住女人肩头:\"我答应你!\"
女人眼中倏然亮起星火,低头凝视襁褓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颤:\"阿雪……能活了……\"
一滴泪珠坠在婴孩脸上,怀中小人儿受此冷激,突然\"哇\"地放声大哭。
\"她叫阿雪……\"女人将襁褓递出,\"没……父亲……\"话音戛然而止,身子如融雪般瘫软下去。
黄忠嗣左手揽住婴孩,右臂堪堪托住下滑的躯体。
女婴的哭声陡然拔高,撕心裂肺的啼哭在巷中回荡,震得枝头积雪纷纷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