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檐角的冰棱坠在青砖上时,楚容朝指尖的朱砂还未干透。
她望着御案上摊开的《滇州盐政图》,忽然想起沈听颂昨夜别在她发间的红梅——此刻该沾着晨露,斜斜插在翰林院的青瓷瓶里。
“陛下,该用午膳了。”宫女捧着鎏金食盒进来,珐琅彩碗里盛着山药莲子粥,正是沈听颂叮嘱御膳房熬的养胃方子。
楚容朝揉了揉眉心,瞥见铜镜里自己眼下淡淡的青黑,忽然想起今早沈听颂替她别簪子时,指腹擦过她眼皮时的温度。
她起身时龙袍扫过紫檀桌角,半块龙凤玉佩从袖中滑出,与沈听颂的那半块在阳光下拼出完整的夔龙纹。
楚容朝指尖抚过冰凉的玉纹,忽听得廊下传来碎玉般的笑声——是穆骁南,正倚着朱漆廊柱把玩手里的和田玉扳指。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穆骁南挑眉,月白锦袍上绣着金线竹纹,腰间悬着的鎏金香囊晃出淡淡沉水香,“莫不是要去翰林院看某位沈大人的查案进度?”
楚容朝停住脚步,看他指尖转着的玉扳指,只觉这人嘴里的酸味都要溢出来了。
“骁南,今日怎么有空寻我?”说完,楚容朝目光掠过他身后盛开的绿萼梅,想起今早吩咐沈听颂折花的事。
穆骁南忽然上前半步,袖中露出半卷文书,墨香混着他身上的沉水香扑面而来。
“臣侍想请陛下移驾御花园,”他抬手虚引,袖口金线绣的惊鸿展翅欲飞,“新得的蒙顶黄芽该煮了,配着臣侍让人从江南带来的玫瑰酥,倒比颂和殿的苦艾酒香甜些。”
楚容朝挑眉,她自然听得出话里的刺。沈听颂总爱用苦艾酒泡梅子,说是能醒神,可那味道涩得厉害,偏生他每次喝时都要望着她笑,像极了偷喝蜜水被抓的孩子。
花园的琉璃亭里,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正咕嘟作响。
穆骁南执壶的手法极雅致,青瓷盏里浮着几瓣干玫瑰,茶汤金黄透亮,映得他眼底波光流转。
“陛下可还记得,”他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盏沿,“咱们在看《贞观政要》,看到‘君,舟也;人,水也’时,我问过您什么?”
楚容朝低头吹开茶沫,水汽氤氲中浮现出最初见穆骁南的模样——那时他总爱穿月白襕衫,头发用玉冠松松束着,眼睛亮得像春日融雪的溪水。
“你说若为君是舟,那臣愿为楫。”她轻声道,看玫瑰花瓣在茶汤里沉浮,“如今看来,我们骁南的志向倒是变了。”
穆骁南忽然放下茶盏,鎏金茶托与石桌相撞发出清响。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诰命,展开时墨香混着玫瑰香扑面而来,“陛下已为赫连暝封爵,让谢清砚前往滇州城,送凌苍川去军营,连沈听颂都安排到了翰林院......”
他抬眼,目光灼灼如炬,“那臣呢?如今该轮到臣了吧?”
楚容朝望着诰命上“吏部尚书”四字,指尖轻轻抚过御玺朱砂印。
穆骁南说得没错,自她登基以来,确实逐一安排了这些人——赫连暝继续为摄政王,谢清砚主滇州城,凌苍川镇垣安城安危,沈听颂入翰林院。
“吏部乃六部之首,”她放下茶盏,看他喉结因紧张而滚动,“骁南可知,为何朕一直留你不动?”
穆骁南忽然握住她搁在石桌上的手,指腹擦过她掌心的旧疤。
茶汤泼在石桌上,顺着纹路蜿蜒成河,像极了他们曾在雪夜共绘的《舆图》。
“因为臣侍比任何人都懂陛下,”他声音发哑,“懂你要清君侧,懂你要肃吏治,更懂你......”他忽然凑近,呼吸拂过她耳垂,“怕孤家寡人的滋味。”
楚容朝猛地抽回手,茶盏翻倒在雪地上,玫瑰花瓣混着茶水冻成冰晶。
她望着穆骁南泛红的眼角,忽然想起沈听颂昨夜说的“臣要做你青史里唯一的墨”——同样的眼底红意,同样的孤注一掷。
“骁南,”她站起身,龙袍上的鎏金蟒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吏部需要的不是刀,是秤。”
她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与穆骁南腰间的那半块相扣,玉纹契合时发出清脆声响,“你若执刀,这秤就歪了。”
穆骁南望着相扣的玉佩,忽然笑出声。他解下腰间玉佩,放在她掌心,玉上“骁”字与她的“容”字并排成章。
雪粒子落在他发间,像极了那年他们赏雪,他替她拂去头上落雪时的模样。
“原来陛下早就备好了,”他指尖划过玉佩边缘,“连退路都替臣想好了。”他忽然退后两步,朝她深深一揖,月白锦袍扫过雪地,“臣领旨,明日就去吏部报道。只是......”
他抬头时,眼底红意尽褪,只剩一片清明,“陛下可曾想过,若有一日,臣这把刀真的成了秤,您敢用吗?”
楚容朝望着他转身时衣摆扬起的雪雾,忽然想起沈听颂在翰林院写的《滇州盐枭案》手札——他总爱用狼毫蘸松烟墨,字迹力透纸背。
她捏紧掌心的玉佩,转身走向翰林院方向。
绿萼梅开得正盛,枝头挂着未化的雪,远远望去,像极了沈听颂发间那枚碎玉簪。
刚转过九曲桥,便见那抹月白身影立在梅树下,手中握着已开好的宣纸,狼毫饱蘸朱墨,在宣纸上落下“朝”字第一笔。
“陛下怎么来了?”沈听颂转身,袖口沾着几点墨渍,像极了昨夜他替她描眉时蹭到的胭脂。
楚容朝瞥见他案头搁着的《元和郡县图志》,书页间夹着半片玫瑰花瓣。
“来看看沈大人的青史墨,”她伸手替他拂去肩上落梅,指尖触到他后颈未干的墨迹,“是否掺了旁人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