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炉的火星子溅在炭灰里,沈妙音的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投在《九州地形图》的岷山山脉间。
“齐家公子战死那晚,慕之抱着染血的兵书在城墙上坐了整夜。”沈妙音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第二日她就把自己关在书房,连我都不让进,直到陛下派人送粮草......”
楚容朝望着沈妙音垂落的睫毛,忽然注意到她耳后有道极细的疤痕,藏在鬓角里若隐若现。
那形状蜿蜒如蛇,分明是剑伤。
她想起凌苍叶曾说过,沈妙音十五岁便独自带队剿匪,那时她的剑还没现在快,却敢用肉身护着身后的百姓。
“你呢?”楚容朝忽然开口,“妙音可曾有过......这样的人?”
沈妙音搅药的银匙顿在半空,药汁顺着匙柄滴在案头,洇开小片深褐色的痕迹。
她望着窗外渐渐发白的天空,腊梅枝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像谁欲言又止的指尖。
“我啊......”她忽然轻笑一声,将药碗推得离暖炉更近些,“十五岁跟着老将军学兵法时,有次中了埋伏,是个小孩用身体替我挡了三支箭。”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后来他被抬进军医帐......”
话音未落,里间传来宿慕之的轻咳。
沈妙音立刻转身,袖口带翻了桌上的茶盏。
楚容朝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碎片,忽然想起早朝上沈妙音提枪闯殿的模样——那时她的铠甲染着血,眼神却比此刻清亮许多。
朱雀街的晨雾已散,宫墙下的冰棱正滴滴答答落着水。
楚容朝摘下斗笠,任由碎冰末子掉进披风,却忽然想起诡越总说她“像个怕冷的鸟儿”,一到冬天就要飞去南方。
“陛下,凌淳君已在偏殿候着。”侍女的声音打断思绪。
她抬眼望去,廊下立着个修长的身影,黑金色的锦袍外松松披着墨色大氅,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少年就那么倚靠在墙面,宛如她初见他时一样。
殿内燃着龙涎香,凌苍川听见脚步声便转身,发间未束的碎发随着动作轻晃。
楚容朝忽然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想起这些日子他为照顾凌苍叶几乎彻夜未眠。
“怎么今日去了沈府?”他的声音带着试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宿慕之的伤......”
“已无大碍。”楚容朝打断他,目光落在他身后案头的平安符上——正是今早被他撞翻的那枚,软甲碎片上的“平安”二字虽歪扭,针脚却比去年密了许多。
凌苍川忽然走近,披风带起的风拂过她鬓角。
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混着殿内的龙涎香。
凌苍川忽然抓住楚容朝的手腕,力度大得让她皱眉。
他的眼睛在烛火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头受伤的小兽,“为何突然召我侍寝?是愧疚么?还是像对诡越那样......”
这话像根刺扎进心口。
楚容朝猛地抽回手,却撞翻了身后的烛台。
凌苍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两人在晃动的光影里贴得极近,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
“你为何会这么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人......”
“那我该怎么想,自打进宫以后,你的眼睛、你的心都只停留在诡越身上,最多偶尔分给涧寂一些。”凌苍川别过脸不再看她。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雁鸣。
楚容朝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初见他时,那个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少年。
“诡越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涧寂的曾救过我许多次命,宿羡之......”她顿了顿,看见凌苍川的睫毛猛地颤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对你们都有情谊,只是......”
凌苍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不是没有心。”楚容朝将手按在他心口,感受着那里急促的跳动,“只是太多次,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该一心一意,每次看到你们就觉得自己太滥情......”
“朝朝。”凌苍川忽然低头,鼻尖几乎碰到她的。
他的呼吸拂过她唇畔,带着雪松香的温暖,“我从没想过要你只喜欢我。只要你心里有我一席之地,哪怕是混着诡越、涧寂、甚至是天下苍生......”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更鼓声打断。
楚容朝这才惊觉天色已晚,殿外的宫灯已次第亮起。
她望着凌苍川眼中倒映的烛光,忽然想起夜清盏王府内那对绣着银杏的中衣——原来有些感情,不必说破,早已在岁月里生了根。
“明日早朝后,陪我去看梅花吧。”她轻声说,指尖抚过他鬓角的碎发,“花园的绿萼梅开了,你上次说想看......”
凌苍川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大氅将两人裹得密不透风。
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朝朝你可知,你肯说这句话,比旁人送我十匹汗血宝马还让我欢喜。”
楚容朝闭上眼,闻着他身上混着雪松香和硝烟味的气息。
她忽然明白,有些感情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她的心里,可以盛得下这许多人——只要他们都如碎玉一般,虽各有棱角,却终能拼成完整的圆。
殿外,正月的风卷着最后一片腊梅掠过宫墙。
楚容朝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忽然想起凌苍川碎玉般的眼睛。
原来这世上最难得的自在,从来不是心无挂碍,而是敢在风雪夜,将藏了半宿的心事对着喜欢的人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