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的牛粪火噼啪炸开几点火星,萧见信换上了一身昂贵的蓝色藏袍,担心弄坏,赶紧往后仰了仰身子,藏袍银腰带上的松石璎珞撞在木碗边缘,发出细微的脆响。多吉坐在对面的狼皮垫子上,接过喇嘛手中的茶碗,铜烟锅里的青稞酒香混着松枝烟袅袅上升,将他红铜色的脸渲染得时隐时现。
“还有些时间,讲讲恰那的故事吧。”喇嘛跟他讲述起了黑狼和神山的故事。
萧见信也是刚刚才知道,「恰那」是藏语黑狼的意思。
“冈仁波齐的雪会吃人,那年雪崩死了一整支队伍,”喇嘛指了指西北方,“搜救队找了快半个月,实在是找不到了,没想法最后直升机找到了一只雪顶上的恰那,饿得昏了过去,在恰那的附近——”
他的话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手中的碗一颤,油茶溅出,在月光下凝成一道颤巍巍的银线。
喇嘛的眼睛盯住了萧见信身后。
萧见信后颈的汗毛骤然竖起——某种带着冰碴子的呼吸掠过他的耳垂,仿佛能在藏袍立领的貂毛上凝出细小的霜花。
他听见火塘里的牛粪皲裂,似人非人的呼吸同时从后方袭来。
黑狼的右前爪先踏入火光范围,尖锐的指甲泛着清晰的光。当那具足有半人高的身躯完全显现时,萧见信才僵直了身体,只敢微微转头,将视线掉转过去——
狼正回头看他。
对方的瞳里浮动的虹膜像双色水晶,外圈是高原酥油的金黄,内层却嵌着针叶林的灰绿。
萧见信捏紧了镶银茶碗,差点也把油茶溅出。
被大狼盯着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拉锯狭长的瞳孔仿佛正在瞄准猎物的心脏,一瞬间萧见信怀疑狙击枪就是模仿这种野性动物的视觉制造的,毕竟被两者瞄准的压力都一样巨大。
喇嘛打了个招呼:“恰那,这是客人……我们在讨论你的事情。”
狼并没有挪开视线,只是后腿动了动,尾巴撇开,臀部往后一压——他就这么坐在了萧见信身旁。
距离太近了……
萧见信怀疑这只黑狼要是想杀他一扭头就可以做到,那多吉可救不了他。
或许是他的惊恐藏得不够好,被野兽发现了,萧见信突然意识到这双眼睛的聚焦方式过于精准,正沿着自己颈动脉的搏动轨迹缓缓游移。
萧见信后背开始冒汗。
这难道是转山者的计谋吧,把黑狼放进来杀他。
人一旦开始幻想就停不下来,萧见信更加不敢挪开视线了。
喇嘛看出了点什么,咳了咳,道:“恰那,这不是待客之道。”
狼的尾巴往旁边一摆,率先挪开了视线。它一点也不怕火,反而靠上去取暖。
萧见信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不知道谁戴上去的。
老喇嘛从橱柜里掏出了一个盘,往里面放了些肉和糌粑,放在了黑狼的面前。
狼立刻享用起来。
“让你受惊了,他不会咬人。”
萧见信盯着黑狼进食时沾染血渍的尖牙,还是无法相信,“就算我相信你,也不敢相信狼。”
“不,刚才的事情我还没说完呢,”喇嘛摇头,神情忽然泛起了一股崇敬,“直升机发现了这只狼,在他附近接连发现了两具被冻硬的尸体。”
“是队伍里的人?”
“是,后来大家发现的失踪的巡山队,离发现恰那和两个队员的地方有二十里,”多吉的目光沉寂着,“他叼着巡山队员走了十几公里,饿晕了也没有吃掉他们。所以我给他戴上了天珠项圈。”
萧见信呼吸一滞。
这个故事过于震撼,让萧见信怀疑起真实性来。
喇嘛往火堆里添了块牦牛粪,继续道:“巡山队里有一具尸体不见了,可怜的孩子叫旦增,有人说,恰那吃掉了旦增,还没继续吃就冻晕了。”
萧见信内心暗道,就是这样的。
怎么可能有野兽抵得住饥饿的诱惑,人都尚且无法压抑欲望。
“但是,旦增的骨头没见着,狼为什么出现在哪里,也不知道。”
狼的尾巴时不时甩一下,偶尔蹭过萧见信的脚踝。
狼盯着火光,萧见信盯着狼,问道:“旦增——是什么意思?”
狼率先扭头看了他一眼。
喇嘛回答:“持守的意思,旦增家里每个男人女人都是巡山队的,这个名字也会一直流传下去。但是可惜,全部死在山难里。除了喇嘛,大家都会把恰那赶走,认为他吃掉了人的孩子才会有人性,说要是养了他,他会伪装起来偷听主人讲话,把全家吃掉。”
所以,这不是一只帅气又通人性的狼,而是一只难以捕猎又被人赶走的弃狼?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萧见信咂了咂嘴,道:
“他们都只是在这个地方努力活着的生命。比起旦增被吃掉了的说法,或许,是山神想让恰那活下来。”
他盯着火光出神呢喃:“活着,就是好事。”
黑狼的耳朵尖动了动,扭过头来,萧见信分明看见那对瞳孔倏然收缩。
喇嘛笑了笑:“你的想法很好。”
狼忽然起身,直接朝萧见信欺身而上。
所幸他已经放下了茶碗,不会吓到打翻。
狼低头嗅了嗅他的衣领,发出了低吼:“呜——”
萧见信僵着脖子,任由湿润的鼻尖擦过自己手腕上的冰凉手表。表盘反光刺入狼眼的刹那,某种类似痛楚的痉挛掠过那野兽的面部肌肉,仿佛有把无形的钥匙正在拧动锈死的记忆之锁。
畜生绝不会有这种神情。
那一瞬间瞳孔里的思索和试探让萧见信差点以为这是个人,也难怪喇嘛认它做干儿子。
萧见信从他眼里捕捉到了一丝期待。
期待什么?
萧见信不禁失笑,难不成这只狼真的听得懂人话吗?
想起藏区各种人狼的传说,包括全世界各地都有动物通人性的传说,萧见信真的思考起来。
别的不说,如果这么帅气的野狼听得懂人话,那养起来不是更方便了吗,省去了调教的步骤。
见证了这只狼灵性的反应,还有种种行为,萧见信更倾向于,这只狼曾经被人养过。
否则怎么会出现一开始不会捕猎的狼,大概就是某个队员偷偷养的狼上山找主人。
被养的狼,不就是一只狗吗?
这么想着,萧见信僵直的四肢恢复正常,试探着抬起手,想要放在狼的脖颈或是头上。
没养过狗,该摸哪里?
黑狼仰头,将自己的鼻尖顶上了萧见信的掌心。
萧见信一颤,担心他一口咬上来,几乎是反射性地立刻握住了黑狼的长吻。
黑狼没有张嘴,反而从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嗯呜。”
萧见信就这么顺势摸了摸他的嘴巴,挠了挠他的耳朵,感受了狼的毛,粗硬,不太舒服。
被摸的黑狼脑袋一拱,就这么趴在了萧见信的大腿上。
喇嘛意外道:“他喜欢你。”
萧见信摸了摸他的脑袋,两人一狼就这么烤着火,聊着天。
萧见信又在藏区待了三天。
这三天的招待非常好。
几乎每天黑狼都会来找萧见信,远远地缀在后方,巨大的体型让萧见信老远就看见了他。
转山者还调笑他,“你上辈子大概是个岩羊。”
萧见信跟着调笑:“至少得是个牦牛吧?”
两人谈妥了生意的当晚,转山者又带他去看黑狼捕猎——他并不是每次都会去人类家里找吃的。
转山者说:“一般捕猎失败,他才会来找我们,我们已经有默契了。”
回想起昨天见黑狼捕猎的情形,萧见信不明白这么大只的狼怎么会捕猎失败。
直到在望远镜中看见——狼的爪尖陷进冻土时总会不自觉地收拢爪尖——这个莫名其妙的神经反射的动作,常让羊群提前惊逃。
失败的黑狼舔了舔嘴唇,肚子瘪瘪地转身,钻入了黑夜。
转山者叹息,“恰那又要饿肚子了。”
一只奇怪的狼。
萧见信放下望远镜,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看向了转山者,“如果可以,我想——”
——
萧见信坐车从藏区回来了。
接他的是陶斯誉,敲了敲车前盖,道:
“去的时候非要坐飞机,回来开车,你怎么想的?”
萧见信离开,陶斯誉手里的活压了四五天,忙得脚不沾地,心里也压了不少气。
开门下车,萧见信低头,老实解释道:
“陶哥。我带了点特产回来,早就跟苏总报备过了。”
陶斯誉困惑:“你带什么特产——”
话头在后座跃下来一只半人多高的大狼时骤然停止,陶斯誉僵住了。
“托运会被举报违法,苏总喊我坐车回来。”
看着站得笔直的萧见信和他身后坐着的大狼,陶斯誉有些眩晕。
报备给苏总了?
“苏总,没说什么?”
“让我别被咬死,好好训练一下。”
两人谈话间,黑狼仰头盯着全然陌生的、没有雪和偷猎者的世界,深深吸了一口空气。
身体带着冰凉僵硬的幻痛,视网膜上残留的记忆像幻灯片闪现过,耳边的呼喊愈来愈远——“雪崩!!”
“旦增,跑!”
尖锐的呼唤像是摁下终止符,只余下颤音。
心脏在肋骨的牢笼里疯撞,一只温暖的手压在他的脑袋,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多齐。”
“是我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