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外,废墟之上,“惊蛰”弩的森然嗡鸣余音似乎仍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那具被打成筛子的契丹重甲,如同一个沉默而狰狞的战利品,宣告着一种全新杀戮方式的诞生。
李长天的手指离开冰冷铁甲上深嵌的箭矢,那触感仿佛带着死亡的温度,顺着指尖蔓延,与他体内奔涌的荒原暖流交织、共鸣。力量,纯粹而高效的力量,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燃料,用以驱动那架名为“复仇”的庞大机器。
“昼夜不停,全力打造。”他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上回荡,如同给“惊蛰”下达了最终的生产令。工坊瞬间爆发出狂热的喧嚣,老鲁头佝偻的身影在火光中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嘶哑的指挥声压过了锤砧的交响。乌兹寒铁的光芒在工匠们敬畏的目光中闪烁,每一锤落下,都在锻造着朔方未来的獠牙。
然而,朔方城并非只有铁与火的轰鸣。胜利的余烬之下,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 * *
“狼帅,这是各营报上来的抚恤名册和所需钱粮…”韩章的声音带着沉重,将一叠厚厚的、沾染着血迹和污渍的麻纸放在李长天案头。帅府书房内,气氛压抑。窗外工坊的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室内死寂。
李长天没有立刻去看那叠名册。他的目光落在案几一角——那里静静躺着陈墨那块烧焦变形的“枭”字铁牌。冰冷的触感早已散去,留下一种空洞的灼痛。
“抚恤,按最高规格。”李长天开口,声音沙哑,“家中无壮丁者,划拨永业田;有孤寡老幼者,府库按月支粮。钱粮…先从我的份例里扣,不够的,从缴获的战利品里优先划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和一个破碎的家庭,“告诉各营统领,谁敢克扣抚恤,贪墨一文,军法处置,斩立决!”
“喏!”韩章肃然应道。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狼帅,还有一事…赵铁柱虽败退,但其残部并未溃散,反而在百里外的黑石堡收拢溃兵,加固城防,似有固守待援之意。另外…契丹人退至漠北边缘,虽未再犯,但斥候发现其游骑频繁活动,似在观望。”
“困兽犹斗,败犬哀鸣。”李长天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赵铁柱在等江南的消息,等他的根基是否稳固。契丹人…在等我们和赵铁柱谁先倒下。”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铁牌,“传令各部,整军备武,加固城防。伤卒全力救治,新卒加紧操练。工坊所需一切,优先供给。我们…也需要时间。”
“是!”韩章领命,刚欲退出,又被李长天叫住。
“拓跋明月何在?”李长天问道,目光投向窗外羌族亲卫驻扎的方向。
“明月姑娘…似乎在清点此次助战羌族勇士的伤亡和抚恤,并…派人回返部族调运药材和粮草。”韩章答道。
李长天沉默片刻:“她送来的乌兹寒铁…价值几何?”
“此乃羌族秘藏,用于打造王帐金刀之宝,价值连城,无法估量。”韩章如实道。
“知道了。”李长天挥挥手。韩章退出,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李长天拿起那块铁牌,对着窗棂透入的微光,焦黑的“枭”字扭曲变形,如同陈墨最后消失在火海中的身影。他将铁牌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 * *
工坊日夜不息的喧嚣成了朔方城新的脉搏。一具具“惊蛰”弩的粗犷骨架在铁锤与烈火中逐渐成型。老鲁头几乎成了工坊里的幽灵,双眼熬得赤红,嘶哑的吼声不断指挥着工匠们调整机簧的张力、加固箭匣的箍圈。王石头成了最积极的监工兼搬运工,看着那些散发着寒气的钢铁巨兽,眼中充满了敬畏与兴奋。
然而,当第一笔庞大的物料清单和抚恤开支汇总到拓跋明月手中时,这位向来冷静的羌族公主,琥珀色的眼眸中也掠过了一丝凝重。
她带着清单,在帅府后院的演武场找到了李长天。他正独自一人,一遍遍重复着最基础的劈砍动作,玄甲未卸,汗水浸透了内衬,每一次挥刀都带着沉闷的破空声,仿佛要将所有郁结的力量倾泻而出。
“狼帅。”拓跋明月清冽的声音打断了他机械的挥砍。
李长天收刀,转身。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呼吸有些粗重。他看向拓跋明月手中的麻纸,没有说话。
“工坊三日消耗,已超过去月全军粮饷三成。阵亡将士抚恤所需钱粮,足以支撑现有军士半年之饷。”拓跋明月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针,“乌兹寒铁已尽数交付工坊,然其价值…需以朔方未来三年赋税为抵,或…以朔方境内三处盐井、两处铁矿的开采权为质。”她顿了顿,直视着李长天幽深的眼眸,“这仅仅是开始,‘惊蛰’若想量产装备精锐,所需靡费,恐将掏空朔方根基。”
李长天沉默着,汗水沿着眉骨滑落,滴入眼中,带来一阵刺痛。他抬手抹去,目光扫过演武场边缘堆积的、等待修补的破损兵甲,扫过远处营房里传来的伤兵压抑的呻吟。拓跋明月的话,像冰冷的铁砧,敲打着他因“惊蛰”诞生而短暂燃起的炽热。
力量,从来都有代价。这代价不仅是敌人的血肉,更是自己根基的血液。
“抚恤,一文不能少。”李长天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工坊所需,优先保障,缺什么,去抢!赵铁柱在黑石堡囤积了不少粮草军械吧?契丹人游骑身上,难道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拓跋明月眸光微闪:“狼帅之意…是以战养战?”
“是活下去。”李长天纠正道,眼中幽蓝的火焰跳动,“守城待援是坐以待毙!赵铁柱在等,契丹人在看,我们就不能让他们等得太安稳!”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传令夜枭营残部,王石头暂代统领之职,即日起,挑选精锐,化整为零,深入赵铁柱控制区!目标:其粮道、小型军械库、落单的辎重队!不要硬碰,以袭扰、焚毁、劫掠为主!我要让赵铁柱后方,处处烽烟!”
“那契丹游骑…”拓跋明月追问。
“他们不是喜欢看吗?”李长天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那就让他们看个够!告诉王石头,若遇小股契丹游骑…格杀勿论!取其马匹、皮甲、箭矢!尸体…挂在显眼处,给后面的契丹人看看风景!”
拓跋明月深深看了李长天一眼。眼前的男人,在巨大的消耗压力下,选择的不是收缩防守,而是更激进、更残酷的掠夺式进攻。这固然是险中求生的唯一法门,却也在无形中,将朔方这架战车更深地推向血腥掠夺的轨道。她仿佛看到那幽蓝的火焰,正无声地舔舐着他心中某些柔软的部分。
“另外,”李长天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目光,继续道,“羌族此次助战,伤亡抚恤,所需钱粮物资,你拟个单子,朔方府库优先支应。乌兹寒铁之恩…我李长天,记下了。”
拓跋明月微微一怔。他记得羌族的付出,这让她心中那丝复杂稍缓。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裙裾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 * *
“惊蛰”弩的制造在血与火的支撑下艰难推进。而王石头率领的夜枭营(虽然大部分是新人),如同投入沸水的滚油,瞬间在赵铁柱控制区的后方炸开了锅!
黑石堡百里外,一支由二十多辆大车组成的粮队,在数百名赵军护卫下,沿着官道缓慢行进。夕阳西下,倦鸟归林。
突然!
嗡——!嗡——!
并非传统的弓弦声,而是低沉、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震颤嗡鸣!如同来自地底的蜂群惊鸣!
道路两侧的枯草丛中,瞬间爆射出数十道乌光!速度之快,远超强弩!噗嗤噗嗤的入肉声连成一片!押运粮车的赵军士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前排数十人身上瞬间爆开密集的血洞,惨叫着栽倒!坚固的皮甲如同纸糊一般!
“敌袭!!”凄厉的警报刚刚响起。
第二波、第三波密集的乌光再次从不同方向狂飙而至!如同死神的梳篦,精准而冷酷地收割着生命!护卫队形瞬间大乱!士兵们惊恐地寻找掩体,却发现那致命的箭雨来自多个刁钻的角度,防不胜防!
“是朔方的鬼东西!快散开!保护粮车!”带队校尉目眦欲裂,挥刀嘶吼。
然而,混乱已经无法遏制。几道矫健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扑出,手中火把精准地投向满载粮草的大车!干燥的粮草瞬间被点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撤!快撤!”王石头低沉的声音响起。数十名夜枭营士兵毫不恋战,如同来时一样,借着烟雾和地形的掩护,迅速消失在暮色之中。只留下遍地哀嚎的赵军士兵、熊熊燃烧的粮车,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焦糊味和那令人心悸的“嗡嗡”余响。
同样的场景,在数日内于赵铁柱后方多处上演。小型军械库被焚毁,巡逻队遭遇灭顶打击,落单的辎重队人间蒸发…每一次袭击都伴随着那可怕的蜂鸣和瞬间爆发的死亡之雨。赵军后方人心惶惶,“鬼蜂弩”的恐怖传说如同瘟疫般蔓延。
而几支深入漠北边缘、试图窥探契丹动向的夜枭营小队,也遭遇了契丹游骑。在付出一定代价后,他们同样用“惊蛰”的初啼,给傲慢的契丹人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几具被扒光了有价值物品、尸体上插满三棱短矢的契丹骑兵,被悬挂在枯树上,成了最血腥的警告路标。
掠夺而来的粮草、铁料、皮革源源不断地运回朔方,如同给濒死的巨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工坊的炉火燃烧得更加旺盛,“惊蛰”弩的数量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加。
* * *
帅府书房,油灯如豆。
李长天面前摊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一份是王石头送回的捷报,详细记录了数次成功袭击的斩获;另一份,则是一封来自黑石堡,盖着赵铁柱帅印的密信。
信的内容出乎意料。
并非战书,而是…求和?或者说,试探性的停战提议?
信中措辞委婉(对赵铁柱而言),称此战乃“奸人挑拨,同室操戈”,实属不幸。愿以“黄河为界,互不侵犯”,并“归还部分被俘朔方将士”以示诚意。信中甚至隐晦提及,若李长天有意,可“共商大计,清君侧,靖国难”。
“归还部分被俘将士”…
李长天的目光死死钉在这几个字上。朔方城破时,确实有不少来不及撤走的伤兵和老弱被俘…陈墨,是否也在其中?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心。
韩章站在一旁,脸色凝重:“狼帅,此信…诡诈异常!赵铁柱新败,后方被袭,此时求和,必是缓兵之计!归还俘虏?更是无稽之谈!他恨不得将我们碎尸万段,岂会如此好心?其中定有陷阱!”
李长天没有说话。他拿起那封密信,凑近油灯。粗糙的纸张,熟悉的帅印,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虚伪的焦灼。他仿佛能看到赵铁柱在灯下写下这些文字时,那张因愤怒和算计而扭曲的脸。
荒原暖流在体内奔腾,带着冰冷的杀意,也带着一丝…对那渺茫可能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
他缓缓将信纸移向跳跃的火焰。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虚伪的字句和诱饵般的承诺吞噬,化作扭曲的焦黑和飞散的灰烬。
“告诉赵铁柱的使者,”李长天的声音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想谈?让他亲自来朔方城下,跪着谈。”
火光映照着他冷硬的侧脸,那幽蓝的火焰在眼底深处无声燃烧,仿佛连最后一丝对“生还”的微弱希冀,也随着那封信,一同化为了灰烬。复仇之路,唯有以血铺就,再无回旋余地。而在这条路上,任何一丝软弱的迟疑,都可能成为致命的陷阱。
拓跋明月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门口,静静地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和火焰前如同磐石般的身影。她清晰地感觉到,李长天体内那股力量,似乎随着这封信的焚毁,变得更加凝练、更加冰冷,也更加…危险。他心中的某些东西,正在被这无休止的战争和沉重的责任,一点点地蚀刻、重塑。